“世人都说名利好,富贵总是忘不了,人命填来、百年去,还是黄白、土散了……“窄路上,孟乐悠悠唱道,声音嘶哑如被烟火熏过。
被牵着手的小娘子好奇地看着她,问:“老夫人,这是什么歌?总是了啊、了啊的?”
孟乐余光瞥向不远处策马奔来的武毅帝一行人马,低声温柔回道“正是了了歌,当年老婆子梦中听神仙唱过。谁知道,一觉醒来,竟然全忘了!”
“啊~”小娘子小小的脸上皱成包子,她懵懵懂懂地看向孟乐:“这可如何是好啊?”
“别急,”孟乐笑呵呵道,她学着副将逗弄孙女时的神态,右手抚摸不存在的长须:
“我刚刚不就唱出来了吗?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神仙的歌像是模模糊糊地又跑到嘴边。怕是神仙也觉得我有仙缘,又来提醒我哩。”
小娘子小脸蛋皱得更加紧了,她严肃得摇摇头,平生几分老学究气质:“不可,不可。”
孟乐觉得有趣,牵着她走入幽深的巷子里:“有何不可?”
小娘子摇头晃脑,用稚嫩的嗓音沉声道:“神仙治国,千年未见。凡人成仙,闻所未闻。”
孟乐点头:“这世上从未见过神仙,可这并不妨碍人人趋之若鹜……小娘子,到家了。”
孟乐话说到一半,看见一扇半遮半掩的木门,她微微侧头,巷子的脚步声变得嘈杂。
孟乐靠近木门,轻轻推小娘子一把。
小娘子被一把推进门中,还未等她回神,就被屋内的阿娘扯到地窖中,身后的门板传来奇怪的闷声。
小娘子被扯得踉踉跄跄,心想着:还没有给老夫人自己最喜欢的糖枣吃,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巷子里,孟乐看着嵌入身侧木板的箭头,收敛脸上温柔的笑意,转头看向巷子末端的玄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叉手道:“圣上不愧是真龙天子,被太师党余孽疯狂围剿,竟然能平安无事。”
真难说清这是恭维或是嘲讽。
玄衣男子,也就是狼狈从太师党围剿中脱困的武毅帝咬牙切齿,瞬间想通其中关窍,一双豺狼般阴狠的眼神渗出漆黑的恶意,紧紧盯着孟乐沉声道:“世家人质被屠,是小六授意你陷害于吾?”
他以为这是六公主的命令。
他怒极反笑:“好、好得很。”
孟乐寂静地看他神色变换。
武毅帝深吸一口气:“幸得上天指示,吾非毫无所获。”他披着沉重的盔甲脚步缓慢地向孟乐走来,身后是亦步亦趋的副将,更后是抽出箭搭在弦上的弓兵。
孟乐矗立于原地一动不动,眼中平静无波,倒映出眼前树状移动的众人,心中叹道:这是否也是你预料之中,夏小娘子。
武毅帝站在孟乐一丈外,使人围住孟乐,抽走她身上的武器,最后只让人反绑住她的双手,才悠悠道:“孟家军主帅隐名莅临京都,便可为吾作证,洗脱吾一身污名。”
他转身,喝道:“回营。”皇宫已被烧毁,以他现在的身份回从前的皇子府并不合适。
……
不久后,回撤的士卒回禀钟皇夫,孟乐主帅被劫一事,钟皇夫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为何孟乐作为主帅会单独被抓。
但他立刻想到更紧急的事,此时已箭在弦上。
若世族被孟家军所杀一事暴露,建平帝立即会被所有世族所敌视。
事到如今,不破不立,趁着武毅帝如今损失惨重,他手上又有两万精兵,不如干脆杀了他。
钟皇夫立即向几位将军下达命令,他已经习惯了孟家军的顺从,以为这次同样能政令通达,却不想……
“什么,几位将军都拒不受令?”钟皇夫从案桌后跳出来,揪住传令兵:“他们可有提何要求?”
钟皇夫以为他们,想以拒不受令要挟自己。
传令兵低垂脑袋,身形近于个佝偻,细瘦的脖颈颤抖。
即使被扯着领子提起来,也只敢稍稍提起眼皮子瞄钟皇夫,小幅度摇头:“回监军,各位将军意思是,孟主帅无令,孟家军按兵不动。”
钟皇夫眉头直跳,难以置信的把手上的传令兵掼甩在地上,右手按在额角,耳边的轰鸣声像是疾驰在腊月草原的风。
他转身看着挂在墙上的京都舆图,气得看不清舆图上的线条。
他在不大的舱室里来回快步转圈,一时向南,一时向东,等走到西时,脚步慢下来,变成踱步。
最后他停在了案桌旁的立柜,从一个匣子的底层暗格中掏出半枚虎符。
夏家军的虎符。
钟皇夫看着这虎符,就像是看到他一直忌惮的夏文柳,想到她身上的违和之处,他不由顿一瞬。
随即,又把这虎符紧紧攥密,直至手指发白。
兵力,我需要兵力。
这虎符可以指挥船上一千和隐藏在城外的两千夏家军,足够了。
钟皇夫深吸一口气,拿着虎符出门去。
他走后,室内归于寂静,方才一直蜷缩在地上不出声的传令兵扶着脖颈站起身。
当她抬起头,毫无遮掩的明媚眼眸现于光明中。
若席衡在此,必然能认出,这是易容后的夏文柳。
她环顾一周,拿出装在特殊锦盒中的笺纸——用特殊手法制作的蓝钟笺,用了珍贵特殊的草原香料,带有特殊颜色和香味,产量稀少,保存期限短。
作为钟皇夫和建平帝传信的天然的防伪标签。
她施施然抽出一张,一个将死之人,倒不用担心他回来数锦盒中纸张数目。
夏文柳模仿钟皇夫笔迹,写下小半张公事公办的报告——“……路遇卫南军将军杨威,得兵力支持,且杨威有向圣人投诚招安之意,先已独身前往并州都城……望圣人裁决。”
在夏文柳看到钟皇夫和建平帝来信之前,她也没想过这成婚三载的两人,交流语气能够如此冰冷。
结成冰似的,还有席衡的心。
月前送别新婚夫人的席衡,还在为知州再次征收商税痛不欲生。
无意间打翻了放在案桌左侧的匣子,那是夏文柳临行前放在那里的,散落一地的竟是金票。
在其中,席衡看到藏在里面的一封,写着席郎亲启的信,抽出纸张,上面只有短短两段话。
——在西南有一个山民口口相传的偏方,被蛇咬伤痊愈后依旧隐隐作痛的人,只需要在原地再杀一次蛇便能恢复正常。
前世吾死于五皇子手中,不知这辈子,命运是否重演。
席衡皱着眉头读了一次又一次,心里泛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莫非夏文柳这是,要去和五皇子硬杠?
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收拾好一地的金票,席衡怒极反笑,又是一个装着万两金票的匣子。
难不成夏文柳把自己上交的金票又塞回来,作为“万一”后回不来的补偿吗?
夏文柳,说了当我夫人,怎能就当几个月!
席衡颓然坐在案桌前,恨不得像不懂事的孩子那般把这缕不羁的风困在身旁。
余光看到一旁架子上装饰用的薄刃轻剑,他眼神渐渐变红,身形不动,眼神却久久刺着那个方向,带有微薄的愧疚和恨意。
……隐隐作痛。
席衡苦笑,是了,前世被凌迟至死的创伤后遗症不会不药而愈。
夏文柳是习惯了,接受了,不是不痛了。
他竟然因为她的轻描淡写忽视了她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承受的凌迟之痛。
夏文柳的“解语花”?
杜三娘的良人?
他如何配?
就凭他一事无成,甘于人下?
就凭他来自异世,纵观全局?
席衡啊,席衡,不过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人,何必把自己的贪图安逸说得如何伟大。
眼前一片模糊,席衡抬手擦去,手中一片冰凉。
颤巍巍三步迈出,席衡拖着僵硬的身体抬起右手,摸到更加冰冷的薄刃轻剑,缓缓抽出被人称道薄且韧的雪白剑身,席衡淡淡地看着。
不知当年凌迟夏文柳的刀,可有这般使人痛。
他机械般地把剑身平放在被捂得雪白的左手臂上,右手轻轻发力。
不疼,根本不疼。
一道短窄的红痕浮现,席衡猩红的眼中沁出某种液体,像是晶莹的红宝石。
右手颤抖着松开剑柄,“锵—”轻剑落地。
席衡抽出白手帕捂住伤口,心跳得像是过载的电脑主机,人类的自我保护程序不允许他继续伤害自己。
席衡垮下肩膀,深吸气,挫败感袭来。
千刀万剐啊……如今他才真实地对未曾见过的武毅帝产生恨意。
席衡抱臂站在窗前,思量着如何去帮夏文柳,又不会打扰她的计划。
半响,他唇角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回案桌前。
笔走龙蛇写下一封信后匆匆出门,去递交给夏文柳留给他的暗桩。
……
济浮河上,飘荡着一艘方乌蓬船,渺无人迹的宽阔河面上任何存在都清晰可见。
岸边静列着一队护卫,船头处,夏姝持剑观望河面,警惕四周。
方舟乌蓬内,两人相对而坐,一个仙童似的小郎君凝神听完对面文客的讲述,抬眼笑道:“按楚叔的说法,阿姊已然在京都搅动风雨,我又扑空了?”
他此前去夏家军守地,便被青霜指使着充当一段时间的“鸡毛令箭”——用来帮夏家军将领拒绝武毅帝安排的新主帅命令。
好不容易脱身,来到高州,又收到阿姊来信。
让他安排收留流民,和安排卫南军的人员调动,指导这群勉强“填充”出来的庞然大物的领导班子安排春种。
等事情告一段落,夏文杨立即甩下所有事情,留下精通农务的副手,带着护卫便驾马来济州。
一路急忙,他那娇养着的两岁蒙古小马半路上还被累的喂了几次糖块才愿意迈步。
谁知依旧是不见阿姊人影。
喝下一杯茶后,他微微转动清凌凌的双眼,
“非也,”夏文杨轻笑:“还有一位席大郎,阿姊的……”
他挑眉咀嚼道:“良人?”
小郎君眼中透出不以为然的光:“哪儿来的田舍郎,没见过至亲便自称良人?呵,笑话。”
“待阿姊回印州或苏州,有什么郎君没有,到时阿姊想要几个,我便能给阿姊十几个!”
文客楚叔紧闭双唇,就不该说席大郎的事。
船头夏姝闻声,沉静的脸上逸出几分笑意,还是个孩子。
此时岸边走来一道人影,是楚叔的手下,他手中扬着一封信,信封面上用朱笔写下紧急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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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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