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当夜,弦月晦隐,繁星广布。

灶房中烟气缭绕,一道修长的身影在火灶中有条不紊地烫煮馄饨和搅拌陶锅中的骨汤。

随着动作,明黄的姜片,鲜红的枣粒和枸杞,灰白的大小骨筒呈顺时针转动,瑶柱虾仁隐隐约约在底部浮沉。

这一锅鲜香扑鼻的汤是南方馄饨的特色,区别于这个时代推崇的汤清色白,为了增添鲜味,席衡在碗中加入沿海运来的紫菜虾皮,勺骨汤碰撞入碗中,吸饱汤汁的紫菜便舒展地游荡在汤中。

另一边的铁锅,几百个不同口味的馄饨在里面浮沉——感谢家人都没有忌口。

接近晶莹的外皮包裹着或鲜绿,或淡红的内馅,在滚烫的热水中一个个紧缩成皱巴巴的一只只“金鱼”模样。

席衡看着热水翻滚了三十个默数声,便又勺入冷水止沸,让小金鱼们不要太兴奋,把外皮都扯破。

半刻后,席衡把小金鱼放生到汤碗里,放在托盘中拿到厅室时,听见的便是女配和阿娘聊起买官这件事。

席衡低眉垂眼,忍住喉咙的干涸感。把飘着紫菜虾皮的骨汤馄饨端放在女配面前。

女配笑吟吟微微点头,眼尾微挑,眼睛转向他道:“济州主管刑粮的同知昨日申时重病不治身亡,吾欲使郎君继任。”

席衡简单理解,济州市的副市长昨天去世了,女配想让自己顶上。

席衡目瞪口呆,朝为田舍郎,暮登市政厅?

他皱眉,克制地问道:“不知女郎有何想法。”

夏文柳不回应,她看着翠丽娇研的韭菜馄饨弯了一下眼,举筷示意其他人开桌。

所有人都选择先喝一口汤润喉,但瞬间被清润醇厚的骨汤烫的舌头发麻,赶忙拿起水杯灌一口红枣茶。

他们再吃时便小心得多了,夏文柳小心翼翼地先咬开一半馄饨,目不转睛地看着勺中的白衣美人,待里面鲜香的汤汁流出来,再慢慢品尝。

只有席衡,看着吃得欢快的众人欲哭无泪。这件事比穿书还要击破他的心理防线。

他欲道还休,忍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吃馄饨再说。

众人餐毕,静默片刻后,青霜沉默地起身离开。

席母咳了两声,轻飘飘看了席衡一眼,撤走餐具后就把厅室的木门关上了。

桌上的蜡烛被关门的风扑打闪烁两下,又乖乖地静下来了。

转眼一看,女配坐在对面,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睛闪烁出锋锐的光。

“上一世六月,济州同知被何宦官以千金卖于一田舍郎,那人并无长处,却是高康公主的面首,颇为能言善道,传闻舌上功夫甚妙。”

席衡不敢看夏文柳,听得耳热,清清喉咙。

夏文柳转眼上下打量他:“距今尚且有近两月,大郎,若是运作得当,此官位触手可得。”

席衡了然:“某是哪位女郎的“密友”?某又能得到什么?”

夏文柳赞赏地拍手:“半个月后,有一异族女郎来济州行商,偶然遇相貌清俊的席家大郎,两人一见倾心。可惜两人各自有婚约,且门不当户不对。离开之前掏空家底,斥巨资为情郎买官,”

席衡试图讲道理:“花费过于……”

夏文柳轻笑:“用的是济州知州的赃款。”

席衡哑然。

她顿了顿,浅笑嫣然,语气哀怨:“只是可惜我难得的第二场婚约,又是遇人不淑,幸而良人还会回头是岸。”

席衡瞪大眼睛:“某还要回头……是岸?”

夏文柳模仿他瞪眼,然后忍俊不禁地点头:“短时间内,这个身份于我有用。”

席衡愁眉苦脸。

夏文柳见状倾身,用温热的手帕扫过席衡皱起的眉目。

席衡被云雾般浮动的温热烫伤了神志,惊的似低垂眼帘,一动不动。

“吾得上天厚恩,重来一次复仇路,又使派席郎来助吾,想必是愿吾得偿所愿。”

夏文柳见席衡呼吸微弱,忍笑收手背身,斩钉截铁道:“席郎跟随吾,必然能青云直上。”

席衡神志回笼,无法反驳,对古代人来说,这确实是天恩。

他想想,既然席大郎有父仇要报,阿娘又指望自己改换门庭,若是不读书科举,这确实是最优解。

遂起身折腰叉手道:“愿为主公驱驰。”

席衡算是看明白了,女配把自己看作祥瑞一样的吉祥物,知道的又多,约莫是没想过放自己离开。

买官一事若成,自己德不配位,怕是事事皆要依靠女配的势力,从此撇不清关系了。

既如此,不如爽快点投诚。

至于投靠龙傲天五皇子,席衡没想过。

他看书时就对五皇子能当主角这件事深感疑惑,皇帝和普通人的毛病都没有缺席,优点却寥寥可数,还没有容人之量。

况且另投门庭的背叛者,自古以来能有几个善终?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事到如今,席衡决定给女配梳理一下他知道的信息,效仿隆中对,和夏文柳分析现在情况,或者可以给女配不一样的视角。

席衡坐下,拿起茶壶给他的现任主公添了茶后,沉吟一会,决定直入重点:“主公之敌,不止叔父将军夏丹和五皇子徐牧,更有至尊。”

夏文柳闻言,双眼如电看向席衡,火光映亮了她的眼瞳。

席衡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

审视片刻,她举杯饮茶,直视席衡,肯定道:“你绝非席家子!”

夏文柳对席衡身份的猜测进入了新的方向,但此人绝不是老谋深算之辈。

那些人总要摆些架子,说话只说一半,重要的事最后说,怎么会像这席大郎这般什么都直接说的。

她举头痛饮一杯,叹笑道:“天助我也。”

再看席衡,目光炯炯,勾起玫瑰花瓣似的红唇,畅快笑道:“天命在我。”

席衡放下心,不愧是反派,不用他多解释:“主公英明。”

夏文柳睥睨:“若是良臣,便知吾为明主。”

席衡喟叹,内心认同。

至尊位高年老,五皇子薄情寡恩,相较之下,夏文柳竟然算是个十全十美的主公。

席衡举杯敬夏文柳,饮后,道:“徐景王朝建朝至今,不过三代,今文熙帝早年励精图治,重武轻文,抑制士族,打压豪强,可谓一代英主。

可惜年老失德,近年愈加迷衷修仙炼丹,建造宫室,甚至广采民姝。”

“最重要的是,他对边境军势力愈发忌惮。军不可过三代,可夏家家主从开国封王后,虽世袭递降,却代代又有战功封赏,升为王爵。”

“夏家军至女郎已是五代,女郎在军中颇受尊敬爱戴,若再过数年,必可承爵统帅。文熙帝却后继无人,因而对夏将军下手。”

夏文柳眉目沉沉,骤然一笑,把杯中茶水向地上一浇,哑声道:“吾必然诛杀这愚妄匹夫。”

席衡心中叹息,却面不改色,:

“文熙帝年老多疑,数年前逼反太子,废皇后入冷宫,如今后宫无后,中宫无主。除了年幼、尚未至幼学之年的几位皇子公主,年长的三位皇子和两位公主已然入六部轮值。”

“可惜这些人除了五皇子,都被几年前的那场政变吓破了胆,战战兢兢不敢轻举妄动。”

“五皇子却收揽党羽,不拘一格,竟使无母族支持的他显出几分煌煌帝相。尤其在他救下女郎阿娘,女郎阿父酒后许诺结为姻亲后。

即使夏将军酒醒后悔,五皇子却已然把这句戏言传遍京畿,借着这层姻亲关系招揽了不少京中禁军头领,为政变作准备。”

夏文柳脸上看不出喜怒:“无怪乎文熙帝欲亡夏家,吾夏家军旗已成一众宵小盔甲。”

席衡:“……。”不敢应。

夏文柳为席衡和自己倒了杯茶,举杯敬席衡:“吾得大郎,如得舆图。”

席衡赶紧举杯敬夏文柳:“明主乃通达明睿之人,何须某指点。某不尽然,乃为乐天知命之人。”

席衡暗示,自己就一个随遇而安的咸鱼,不要指望我出主意。

夏文柳闻言轻笑,眼中露出点点烛光:“乐天知命,厚福之人也。大郎既有救命之恩,便可免劳心之苦。”

席衡大喜,现任上司这样说,便算是应承了。

席衡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主公,那万两黄金……”

夏文柳撇了他一眼,无奈摇头,复又用指点点他,笑道:“给席郎的,只多不少。”

席衡眉开眼笑,又收敛笑容道:“五皇子的一众势力,主公了如指掌,只有两人,在政变前从未显露。一是宿守皇宫的羽林军左将军华信,一是神武军右将军尤查。”

“华信乃孝子,其母因五皇子设计而死,五皇子陷害成皇族宗亲所为。宗亲入宗正寺后全身而退,华信心有不忿,对皇室怀恨于心。五皇子在政变前取宗亲项上人头,引得华信倒戈。”

夏文柳可惜道:“此人本性纯善,可谓至情至性。”

“尤查原乃落魄寒门弟子,因其妻族扶助得以身居将位,因此尤为畏妻。但偏偏此人风流好色,与一风尘女子私相授受后胎珠暗结诞下外室子。

尤查欲接外室子回府,五皇子得知后与尤查合谋,派人攻击七月怀胎的尤妻,刺激使其难产,再以外室子顶替早夭的尤妻之子。尤查因此与五皇子亲如兄弟。”

夏文柳:“未来至尊,竟是这等狼狈为奸、党豺为虐之人。”

“此事吾已尽明晓。”夏文柳说着,在桌上铺数张白纸,就着昏暗的烛光,用行囊笔写了几千个绳蝇大小的字符。

她从中取了一张纸,在空中吹拂后递给席衡:“若明日吾未曾出现,还请席郎将此物交给我。”

席衡收下:“女郎怎会信我。”

夏文柳淡然:“吾信事实。”

翌日,席衡用昨日的骨汤作底,配煎蛋和柳菜做了四份细面。

到厅室时,阿娘正在靠门处专心致志地织布,女郎坐在稍后一些举着几张熟悉的纸。

见席衡入内,夏文柳脸色淡淡,看着他不做声。

席衡了然,从前襟拿出叠着的纸张,捏着纸张前端递给夏文柳。

夏文柳拿过扫了一眼,叹息着收到怀里。

席衡莫名好奇:小女郎在想什么?是不是女配给她出了什么难题?

朝食毕,女郎到青霜房中要求他好好养伤,安抚住欲随从的青霜,又吩咐了几件事。

出来后拜托席衡烙八张胡饼,三张带肉馅。又说杜三娘去了陵县做短工,五月归。

席衡了然,一一应答。

随后去李医工家购买一些药丸和烈酒。回来神色凝重地写了几封信。

细细用布包好剑藏在身上,背着装满野菜的竹篓,拿走将近五斤的胡饼,一去半月不复返。

再见面时,席衡是浴佛节集会上闻名的馄饨潘安,夏文柳是异族大商队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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