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接近我?
司珩独站在凉亭下,幽静一隅,陪着他的只有黑沉沉的河水。它静谧无声,无孔不入,像是要一直漫进人的心底,熄灭由执念燃起的扭曲之火。
他想,他找得太久,等得太久,全身的血肉都快要风干了。这个人不管是晏璇,是五六岁的稚儿,还是七八十岁的老太,但凡能勾勒出那人的半分样子,无论是甘泉还是苦药,都会被他统统汲取滋润这副干涸的身心。
他想要接近她,有一种自然又蛮横的吸引。
亭外,有人飞奔而来,他停至司珩身后站定。当司珩沉思的时候,没人敢去打扰他。
“来了。”许久,司珩出声道,“有查到那个女人吗?”
“同哥,我们探访许久,那些声称晏时蕴有小家的都是些捕风捉影,暂且没有任何有关女人的消息。”
“盯着晏家的人呢?”
“他们只在附近蹲守,行事松散不像道上的,这些天也没有见他们往外递消息。”
司珩点点头:“辛苦了,晏家的事再麻烦兄弟们几日。”
“不辛苦,能为同哥做些什么,他们都盼着。”
“小山,我是不是……太急切了?”
离开泑山的十几年里,彭小山算是唯一一个与司珩走得近的朋友,他恨过这个地方的人,可兜兜转转又与他们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思忖良久,司珩才问出了那么一句。
“怎么会,只是晏姑娘什么都不清楚。同哥,你怎么认出她的,咱就把信物什么的给人家看,她一定会信的。”小山恳切道。
司珩沉默,一如晏璇质问他时。为何到了紧要关头,他却总什么都说不出?因为没有信物,不再有血脉,一个转世投胎的说法,天下谁人会信?
“同哥,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请一定吩咐。”彭小山身量小,可他的眼睛永远像是饱含了希望,乐观有神,“还记得当年子庆的娘走丢了,大伙都以为找不着了,是你陪着那小子没日没夜地寻才让他没落下遗憾。如今,同哥你自己的事也是,定会有个好结果。”
司珩望了望这无风又无云的天,像他的心空茫一片。他咬肌微动,嘴角轻提向彭小山浅叹一笑。
十几年都熬下来了,怎么等到了盼来的这天手脚越发畏缩?没人信有什么关系,他努力做到让她相信自己就行了。
晏璇摇了下轮椅,让晏曜往一边退,身旁那些人还在袖手旁观说着闲话。
“这蒙面的真是殷数?他杀了峋山派的弟子,如今还敢在他们面前招摇过市?”
“那么多人怕他,不都是因为他狂妄?”
“我看他一点都不惧雷霆山庄的号召令。”
“……”
殷数不惧什么号召令,你们也是不惧某人若是暴起会有何后果。晏璇心道,明月阁里的死伤惨状,她至今难忘。
可若说殷数狂妄,晏璇每次见都是他在被逼进某种困局,最后愤而反杀。甚至说,她没有感受到他的愤怒,他就像个感情缺失的冷血暴力者。
因为有人来杀他,所以他要反杀,这是造成斗争的浅表原因之一。可人们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有恶果在前,在某次交锋中造成了恶,恶没有被平息反而蔓延全部反作用于他己身。凶名在外,吸引其他的恶,反正他的身上是黑的,那么,再多撒几盆脏水到他身上也分辨不清。
不管怎么去解析这个人,他无疑是危险的。花奕奔至殷数面前,晏璇着实为她捏一把汗。她往日嫉恶如仇也会审时度势,今日这般横冲直撞属实少见,或是为了道义要帮商陆一回。
花奕横刀于胸前,轻抬下巴:“你就是殷数?围着面巾别人就会认不出了?”
“莫激怒他,我峋山派弟子曾无意冒犯了此人的相貌惨遭毒手。”商陆道。
“哦,他是长得很美还是很丑?”
商陆皱眉:“姑娘!”
“一副皮囊这么重要?便是阎王来了,也不会随便断人性命。也是,他们说你喜怒无常,杀人不过家常便饭。”
殷数未应,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晏璇见状,恐他如商陆所言会应激失控,又或者准备什么后招,忙扬声道:“奕姐姐,别说了,快回来!”
“阿璇,你且等着,我今日就为你讨回公道,灭灭他的气焰。”
晏璇:“……”
她承认花奕武功好,可殷数他不是吃素的,他吃毒的!江湖人人喊打,人人也没有把他打倒啊!她真怕花奕反被灭了口。
晏璇左右望了望,人群里这帮淡定看戏的武林高手,怕不是都想来个渔翁得利。
她蹙眉,花奕作何为她讨公道……难道说因她腿伤这件事?诚然其中的因有殷数,说到底她觉得姓杜的更可恶些。
殷数黑眸转动,余光中瞥见那张面带忧色的苍白脸孔。
他哑着声:“我不想和你动手。”
“我也不大想。”花奕勾起一边嘴角,“可谁叫你伤了我的师弟师妹,今日一起做个了断吧。”
花奕一个马踏连环,举刀劈砍。殷数弯身侧腰,如墨迹晕染开的移形功法,轻巧躲开了她的两个大招。花奕见此并无失望,反是越战越勇,破妄刀大开大合间,携着雷霆之势追击敌手。
一刚一柔,两人对招无数,难分胜负。
商陆运功稍稍稳住体内毒气乱窜,他仗剑而立,赤星剑剑锋如霜,剑身嗡鸣。
“我来助你。”
他飞身而起,剑芒冷冽直刺向殷数胸上三寸。
殷数躲过花奕的一个劈刺,旋身而起,周身如聚起一股无法靠近的气流,抬手间,各有六枚飞镖掷出。花奕和商陆用刀剑挡去,兵器相碰,叮当作响。
“姓殷的,你来阴的,尽是些下作手段。”花奕哼道。
晏璇看得眼花缭乱,怕暗器上有毒,别叫这两个当头傻瓜蛋中了招。她感到那股阴恻恻的视线又投向了自己,抬眸间,黑色身影如烟笼般漫了过来。
这人做什么总盯着自己!
身旁的晏曜眼疾手快,跨步挡在她身前。
“晏曜,躲开!”晏璇低喝,正待撒药的手只能生生停住。
这傻孩子!晏璇心头微恼,想一针把他放倒了,又见一个黑色身影如飞燕般轻巧落于身前,来人莲步腾挪,直接一掌挥出对上殷数。
十一!晏璇差点忘了还有她在。
“小心他的毒砂掌。”一旁商陆微喘着道。
他气息虚弱,晏璇瞥了一眼,他的伤似乎更严重了,满额的汗不说,印堂隐隐的黑气缭绕,中毒不浅。他被几个同门搀扶着盘坐在地,花奕亦扶着一侧手臂,面有痛色,半跪于五步之外。
那暗器果然是带了毒的。
晏璇神色一凛,低声道:“晏曜,推我去奕姐姐那。”
晏璇语气生冷,又喊了晏曜全名,他一时怔愣,心中暗悔,小姐定是生气了。他咬了咬牙,低头应了声,赶紧推着晏璇往花奕那边走。
突地,斜刺里飞来一根细绳,似晏璇从前见过的牛筋绳,可此物像有魔力般直贴着她腰腹钻,连带着她的双臂,在晏璇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她被捆了个严实。
“深坞老鬼的捆仙绳!”有人惊呼道。
“阿璇!”花奕握刀撑地而起,却是晚了一步。
晏璇被绳索腾空吊起,绳索那头的人停在石墩之上,他的斗篷因为劲气迸发而猎猎作响。殷数与十一交手不下十几招,只见他五指成爪,手背上青筋鼓动,拼出一掌将十一震得倒退数步,他自己则弯腰闷咳了一声。
殷数左手一抬,捆仙绳倏地收缩,晏璇直直向他撞去。
晏璇只觉重重磕在一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上,砸在他肩头差点硌得她吐血,这人到底是有多瘦。鼻间有浓重的血腥味,晏璇鼻头轻皱,贴得近了才发现他的黑衣上全是洇湿的痕迹,那是血……
“救人,跟我走。”他在她耳边沙哑道。
晏璇一愣,完全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救谁?”她下意识问道。
殷数没说话,带着她便要纵身离开,十一重振旗鼓,揉身而上,喝道:“放开她!”
殷数不再恋战,只防守不攻击,两人在空中又是一番拳脚相加。殷数拎着晏璇后颈处,她被晃得头晕目眩,两条腿又使不上力,整个人像是一条被甩在半空的抹布条。
凭什么!上次她也被这么拎着甩来甩去。明明她只是想去兴河坊走动一下,当时殷数的目标也不是她,是在见到她之后,他才突然改了主意。
晏璇:【是我误触了什么剧情任务点吗?】
小九:【宿主,你可不是npc。】
晏璇:【什么?】
她顾不上和小九人机交流,被殷数带着晃得两眼昏花。这人身上早就千疮百孔,就靠着用毒才勉强占了一分优势,几乎是豁出性命在搏。
他可是殷数啊,天下公敌。如果说他是要去救人,谁信谁在意?反正救的肯定也是同他一样的恶徒。
黑非黑,白非白,多么讽刺,多么悲哀。当十一拧着眉再次攻上来时,晏璇很是无力,她不想十一和花奕为着阴差阳错受伤,驳杂的江湖道义不是她们需要标榜的东西。
“姓殷的好像受伤不轻。”有人道。
“这人都上了几轮了,难不成他真是天下无敌?”
“殷数恶贯满盈,我赤水帮岂会坐视不理,今日便为武林除害。”
“我无为门亦是义不容辞。”
“雷云帮在此!”
“长拳门在此!”
“……”
日光映照在冷兵器上折射出刺目白光,那些人蠢蠢欲动,晏璇余光中见几人携刀带剑的正在靠近。
“人多,你打不过。”晏璇平静道,不知为何也学了他的口气。
殷数掷出一枚毒镖,十一被逼出几步外。他低头瞥她一眼,那双冷漠到极致的眼睛如同暗夜,黑到看不出一点情绪,反倒如初生时的婴孩。
蒙面巾像是粘在脸上似的,晏璇盯着上面一点道:“你没有用不完的毒和暗器。”
殷数很缓地眨了下眼,道:“我死,他们死。”
还想搞同归于尽这套?
晏璇又近距离扫了他两眼,这人情感淡薄怕是真的会说到做到,而且他常年制毒,说不定全身都是毒,只因她体质特殊,此刻才显的无事。
“百宝袋里的黄色药瓶,有三颗伤药,跟你换一个大家都能活的机会,不要打其他主意。”晏璇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
“姓殷的,快快束手就擒!”长剑出鞘,有人在十步开外叫嚣。
“下来再战!”
“姓殷的,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了。”
“殷数!你要是敢伤她,我定将你大卸八块。”在一群慷慨激昂的男声中,花奕怒吼了一声。
晏璇被殷数提溜着落在为灯会准备的石柱上,他冷眼扫过众人,视线最后落在晏璇脸上。
“一言为定。”
话落,捆仙绳倏地缩回殷数袖中,他抓过晏璇双臂,猛得将她往人群一侧丢下。
湛蓝的天空和耀眼的太阳映入眼帘,晏璇恍惚中,整个人已是横飞在半空。
她后知后觉地惊叫了一声。
姓殷的,不要太过分了!
“阿璇!”
混着交战的喊杀声,耳边响起很多声音。晏璇向后仰去,眼前闪过一道白色残影,似蝶翅翩然,似浮云流动,一切变得缓慢而模糊。
她感到后背猛得撞上了什么,不疼还有些温热,急促的呼吸擦过耳际,一只手有力地揽过她腰间,晏璇被托抱着翻了个身。
她下意识攀住那人的脖颈,那人亦紧紧抱着她脚下连点,最后稳稳落于地上。
晏璇听到他剧烈跳动的心声,也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药香味。
师兄……
孟珎大口呼吸着,埋首于晏璇颈侧惊魂未定。还好,还好赶上了。
然,下一瞬,他突觉晏璇抓住他衣领的手一紧,听得她一声疾呼。
“师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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