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香沐浴,洗漱更衣,待喝过一盏清茶,邱明嘉才觉身心都缓了过来。
他整了整衣袍,大步走出屋子。院内的榆树下,时天辰正背手而立。
“少主。”邱明嘉几步上前。
树荫下,时天辰转过身来,微微颔首道:“辛苦了,一路可还顺利?”
“南塘到斛县都是大明路,途中只换了两次马,总算不负所托。路上无事,到了晏家倒是耽搁了不少时辰。”
“哦?”时天辰微一挑眉,“晏姑娘的家人为难你了?”
“倒也不算为难。晏家人行事小心,盘问了我几句,还有个十分谨慎的管家,我瞧着非等闲之辈。”
邱明嘉想起林靖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心头微沉,这晏家真是普通的商户?
“少主。”邱明嘉凑近少许,低语道,“您为何如此信任晏姑娘?”
时天辰一愣,轻笑道:“你觉得我盲目信任于人?”
“少主的意思?”邱明嘉望着时天辰一脸平和与世无争的模样,不敢深想。
时天辰自知心性淡泊,很多时候不多计较,令邱明嘉和杜若甚至是庄上的大多数人都觉得他过于仁慈,他见邱明嘉如此疑惑不禁哑然失笑。
“这次,她将筹码压在我身上赌了一回,金雀山庄的少庄主应该做不出不合身份的小人行径。否则,她不会轻易透露家人的消息,若哪一天晏家出了事,我反而有诸多嫌疑。”
邱明嘉:“……”
他就觉得这姑娘看着柔善可欺,心眼一点不少。
“不过,”时天辰话锋一转,感慨道,“她终究是个学医的姑娘家,狠不下心,不然,阿若还需吃些苦头。”
“少主既知,为何仍让杜若护送?”
虽然晏璇手下留情,在那日的药茶里放了解药,可她下手的时候也是真狠。邱明嘉替杜若看过伤口,毒发忍耐不住时抓得鲜血淋漓,他差点以为晏璇是江湖上乔二娘之流的毒妇。
“她给了阿若机会就表明不再追究,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懂得点到为止。”
时天辰望着停在墙头的两只彩色雀鸟,又道:“这些年,老阁主的脾气依旧,怕是对谁都没好脸色,阿若去也好缓和一下些。”
邱明嘉点点头:“少主考量得是。那……孟珎的来历,少主可清楚?到时,去了流云岛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金鹄亲自寻来的人,邱明嘉本不会多加置喙,然孟珎偏偏和披云堂沾上了关系。时天辰的舅舅时墉,正是当年披云堂失了踪迹的副堂主,灭门之祸后卧病不起,至今在流云岛静养,江湖上未有人知。
邱明嘉的顾虑,时天辰已有深思。几番衡量下,他才向晏璇提了请求而非孟珎,何尝不是一种制约手段。暗室意外的发生,他料定了孟珎凡事会以晏璇为先,不敢乱来。
他二人那般旁若无人浓厚的情感,时天辰竟有些艳羡,心头一时怅惘。
他向邱明嘉温和笑笑:“父亲虽未对我明说,我猜他是昔日神医孟尧之后。至于他与披云堂的关系,或许涉及故人,舅舅见了他未必不是件好事。”
父亲请来为他治伤的人,恰好与舅舅有关,不可谓不是天意。
“少主,此事需向庄主禀明吗?非我信不过他们师兄妹,光晏姑娘身边的人个个不简单,江湖上不知何时多了这些新鲜面孔。”
“暂且不用,以免再次弄巧成拙。眼下,还是殷数的事较为要紧,我怀疑庄里有人浑水摸鱼,想借我金雀山庄之手来对付他。”时天辰沉下眉道。
“属下明白。”邱明嘉收起总是悠哉的戏谑神情,亦十分凝重,“峋山派此次虽未将人擒获,两方俱有损伤,一时间那人应该不会妄动,我会时刻盯着庄内的动静。”
时天辰点点头:“明嘉,一切有你,我放心。”
·
天色阴暗,晨起时还有少许曦光,待到了午后被云层遮挡,黑云在空中渐拢。杜若担心下雨马车难行,提议尽量在天黑时找到一个落脚处。
大道上,三匹骏马左右相伴,一辆宽敞的双辕车行在中间。
车声辚辚,晏璇靠坐在车窗边,手上是邱明嘉带回的信。只一张信纸,寥寥几语,林叔并没有多提当年的事,反是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司家的人寻仇,要不是她事先在信中表明自己很安全,让他无论如何先照顾好她爹娘,说不定此刻他已来了南塘。
司家人寻仇啊……倒是把她给寻走了。晏璇笑不出来,字里行间林叔虽未和盘托出,却也证实当年的事确实是披云堂贼喊捉贼,无论是司珩、她未曾见过面的亲娘司玥,还是披云堂的弟子们,俱被凌羽的一己之私所害。
身为披云堂的人,林叔自觉有愧,可最终也没有揭露真相,保全了一门之主的尊严,所以他更觉自己有罪,重伤后若不是被她爹娘所救,他早就去地下同死去的弟子们相聚了。
晏璇不是什么好人,她向来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作为司玥的女儿,她该为她娘讨回一份公道。当年害她的人已被司珩杀了,同样的,司珩也落了个残暴的疯子头衔,明明是最初的受害者,却被钉在了心怀不轨杀人不眨眼的耻辱柱上十几年。
这是一个暴力的时代,她不能简单地说司珩做得对或错,当他们发生冲突时,俱是以性命相搏,所以会有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劝言。
这也是一个看重道义和名望的时代,若有人恶事做尽,声誉扫地,那么德高望重者可一呼百应,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晏璇没那么高的道德,她不想去趟江湖的浑水,也不想别人把浑水倒在他们头顶。
想要洗掉当初司珩和她娘身上遭受的诬蔑,首先得找最直接的陷害者,凌羽已死此路不通,知情者林叔隐姓埋名,仅是顾及他与自己如同父女的十多年感情,晏璇也不好再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此事该如何破局,她要再理一理。
啊,好想把凌羽吊起来打一顿,什么死者为大,他根本不配。林叔与他有恩义,她没有!
“小晏子,别掐了,再掐你的手要受伤了。”
“啊?”晏璇一惊,愣愣地看着对面的十一。
十一一身夜行衣,面戴黑色罩巾,双手抱胸拧眉看着她。
“小姐。”晏曜坐在晏璇一侧,他凑近几分捧起她的右手,眼含痛色急道,“小姐快松手,流血了。”
晏璇这才摊开掌心看了一眼,锋利的指甲将手心抠出了一道口子,血液洇湿了指尖。
“信上写什么了,把你气成这样?”十一微抬了抬下巴。
“呵,没事。”晏璇笑了声,拿过随身带的帕子按压住伤口,“一时没注意,该剪指甲了啊。”
十一耸了下肩没多问,只是幽怨道:“我能不能上外头去?哪个做暗卫的会像我这般坐在马车上待着。”
晏璇:“也没有穿成你这样骑马跟在后头的,多招人视线。你要是不舒服,把面巾摘了,你要是愿意,我还能借你一套衣服换了。”
“谁会骑马大摇大摆跟在后头?”
“要不然呢?”晏璇歪头疑惑道,“总不能靠轻功飞吧?那得多累。”
十一:“……”
“对了。”晏璇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好奇道,“做暗卫的,不管白天黑夜都穿成这样吗?不会很显眼被人看见吗?”
“是。不过几年前楼里有说,白天为了隐蔽身形可适当乔装。”十一没好气道。
晏璇:“那为什么你总是穿着这套衣服?我每次见你似乎都没变过,难道说你有好几件一模一样的,每次换着穿?”
十一:“……”
晏璇张大了嘴:“那你分得清哪件是哪件吗?”
十一:“……”
晏璇忍不住嘴角微翘:“我有几件没穿过的夏装,你要不要试一试?比这个什么夜行衣肯定凉快。”
“你今天的话好多。”十一看了她半天才道出一句。
“是吗?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呀。”晏璇侧头问晏曜,“是吧,小曜?”
晏曜看看十一耷拉的眼角,朝她腼腆地点点头,这小子越来越能读懂她的眼色,配合极佳。
晏璇低笑出声,十一忍不住趴着车窗大叫一声:“我要跳车!”
闻声,孟珎勒马慢慢靠过来,在车窗外问道:“阿璇,怎么了?”
“师兄,没事,我和十一闹着玩呢。”晏璇撩起帘子笑道。
车厢内,她的伤腿正搁在十一身上,正因如此,十一才没有第一时间反抗逃离,谁叫晏璇是她的保护对象呢。
孟珎瞥了眼晏璇的侧脸,她笑起来时脸颊微鼓,煞是可爱。他盯了几眼很快移开视线,柔声道:“那就好。”
花奕牵着缰绳从他身边骑马晃过,斜睨着他:“‘那就好~’,在阿璇面前可劲装吧你。”
孟珎:“……”
晏璇闹够了,从包袱里取了一套鸦青色的窄袖素裙。
“根据你的身量改的,腰身贴合,方便行动,最重要的是透气,穿着不闷。”晏璇把叠好的衣裙递过去,“方便的时候就试一试吧。”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十一意外极了,她有些别扭地接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件衣服而已,又不是我一针一线缝的,给奕姐姐、晏曜他们准备的时候,顺便给你也做了一件。你穿着一定比这件黑不溜秋的衣服好看。”
“什么、什么好看,穿什么不都一样……”
“哪能一样!你楼里的都是些大老粗,不懂得装扮,姑娘家就该漂漂亮亮的,就算是打架也可以穿得好看。”
“谁要去打架啊……”十一小声嘀咕道。
“好,不打架的时候穿。”
“……”
晏璇哄完了人,又把一对雪青色的护腕送给晏曜:“昨天逛灯会的时候买的。”
“啊,谢、谢谢小姐。”晏曜端坐着,受宠若惊般接过,看到晏璇手心处的帕子染上了鲜红,忙道,“小姐,你的手!得把伤口包扎了才行。”
“没那么严重,我擦些药就好。”
晏璇不以为意,从车厢里放着的药柜中打开其中一个抽屉,拿出一小瓶药膏,她剜了一些涂在伤处,再用那块旧帕子缠了一圈,等药完全吸收了再解开。
“正好,我给你看看背上的伤。”
“不、不用了吧,小姐,上次我就好全了。”晏曜捂着衣襟微微后仰。
晏璇拧眉:“你怕什么?十一还在呢,我能做些什么不成。”
十一:“……”
晏曜双耳微红:“真的不用……”
“转过去,越是遮掩越有什么。”晏璇强按住他的一侧肩膀,扒着他的后领就往外扯,“自己把腰带解了。”
晏曜抿了抿唇,侧过身子慢慢解着腰带,衣衫滑落堆叠在腰间,晏璇侧对着他的背面,不觉沉出一口气。
之前斑驳的伤痕确实有所好转,那也只限于腰间和背部的某些地方,背心处,深深浅浅的痕迹一看便是糊弄的结果,肩胛骨上的伤甚至仍有些红肿。
“不方便上药为什么不说?还是说给你的药不够用,你便随意抹了两下对付?”晏璇看不惯他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含着气道,“那人虐待你是那人有病,你现在明明有了机会却不想着变好那是自虐,是不珍惜。”
“对不起,小姐。”
晏曜想转过头来,被晏璇用力压着,她一边抹着药,一边冷声道:“对不起有何用,若是能让伤变好,你说一百句一万句都没人拦你。”
小小的一瓶药,很快被晏璇用完了,她又从柜子里取出另一个大瓶的,把晏曜的整个背都涂了个遍。后颈处靠近左肩的地方有块红斑,晏璇以为是伤口,又重重抹了几次药膏。
“小姐,那、那个不是伤疤,是、是胎记。”少年抽抽噎噎,眼泪吧嗒吧嗒地开始往下掉。
晏璇:“……”
她用指头搓了搓,还真是一块类似月牙形的胎记。
“胎记就胎记,抹了药又不会出事,你哭什么?”
“我、对不起,小姐对我的好,我、我不敢不珍惜。不是……药不够,是我,我舍不得,怕再没有人这么对我好了。”
少年低着头,泪水不断滴落洇湿了眼前的裤子,他绞着手指绷紧了后背,怕晏璇就此说出不要他的气话。
他哭的时候也是强忍着,整个人一抽一抽的,习惯了痛苦,连对自己好都像是罪过。
晏璇在心中叹气,抬手拍在他的肩上:“你再不听话,我才真懒得管你了。放松!药都白涂了。”
“真像……”十一徒然开口道。
“什么?”晏璇偏过头看她。
“你和我阿爹真像,生气的样子像,骂人的样子也像,就连……”
“就连什么?”
“没什么……”
“就连爱管教人也像,是不是?”晏璇气呼呼瞪她一眼,回头用指头戳了戳晏曜的后背,“衣服穿好,罚你到吃晚饭前都不许和我说话。”
晏曜抹了泪,顺从地点了点头。
面巾下的十一微微扬起了笑。
就连待人好也是一样的,这世上只有阿爹和她想着为她做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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