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峰的清晨,薄雾缭绕,灵气氤氲如纱。祁子夷盘膝坐在偏殿外的青玉露台上,试图吐纳调息,修复内腑暗伤。然而,心神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后山那寒气尚未散尽的禁地方向。
昨夜那银发如霜、龙鳞隐现、气息冰冷威严的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那淡漠的审视,那无声的威压,还有……最后那个轻勾手指的、带着熟悉依赖感的小动作。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在他心头激烈冲撞,搅得他气息紊乱,根本无法入定。
“啧……”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放弃了徒劳的努力,站起身,凭栏远眺。云海在脚下翻涌,清虚峰如同仙境孤岛。这本该是安心养伤、远离纷争的净土,可祁子夷只觉得心头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那个他捡回来、喂大、挨鞭子也要护住的“崽”,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需要他仰望、让他本能感到压力的存在。失落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那笔“算账”的豪言壮语,此刻想起来竟有些可笑。跟一个能引动空间湮灭、在寒髓冰魄池里走一遭还能活着出来、气息变得如此恐怖的魔龙继承者“算账”?算谁的账?怎么算?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奇异韵律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祁子夷身体瞬间绷紧,猛地回头。
泠燃正站在几步开外的晨雾中。
他换上了一身昆仑内门弟子制式的月白道袍,宽袍广袖,衣袂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拂动。银白的发丝并未束起,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滑落额前,衬得他本就冷峻的侧脸轮廓更加分明,如同冰雕玉琢。心口那枚流转着暗金纹路的漆黑龙鳞,被衣襟恰到好处地半掩着,只露出边缘锐利的一角,在晨曦下泛着冰冷幽邃的光泽。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周身萦绕着一种内敛而沉静的寒意,仿佛连周围的晨雾都因他而凝滞了几分。那双沉淀了寒潭的眼眸,不再是昨夜初醒时的漠然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正静静地看着祁子夷。
没有开口,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是一个眼神,一股无形的、属于上位者的威压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祁子夷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枯竭的灵力运转都滞涩了一瞬。
“早……早啊。”祁子夷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冻土上的裂痕,声音也干巴巴的。职业假笑的技能,在这个蜕变后的泠燃面前,彻底失效了。
泠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片刻,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动作间带着一种属于强者的从容与疏离。“师兄。”清冷的嗓音响起,如同玉石相击,不再是少年时的清越微哑,而是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沉淀后的质感。仅仅是称呼,都让祁子夷感到一阵陌生的心悸。
“寒池……如何?反噬……可拔除了?”祁子夷强迫自己找回话题,目光落在泠燃身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和探寻。他想看看,那九死一生的淬炼,到底留下了什么痕迹。
“无碍。”泠燃的回答简洁得近乎吝啬。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祁子夷身侧,同样凭栏而立,望向云海。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不远,却仿佛隔着无形的鸿沟。祁子夷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尚未完全散尽的冰池寒气,以及那股更加深沉内敛的魔龙本源气息,冰冷而强大。
“关师姐说,根基重塑,反噬已化。”他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祁子夷张了张嘴,想问“疼不疼”,想问“你怎么熬过来的”,想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但看着泠燃那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侧脸,所有的问题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不再是那个会拽着他袖子喊疼、会在他怀里寻求安慰的少年了。眼前的青年,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将所有脆弱和情绪都深埋在了那冰冷的威严之下。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无力感再次席卷了祁子夷。他沉默下来,目光也投向翻涌的云海,心头那笔“旧账”,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和遥远。
“药。”一个清冷的字眼打破了沉默。
祁子夷一愣,转头看向泠燃。
泠燃依旧看着云海,只是微微侧过脸,下颌线绷紧,那深潭般的眼眸斜睨过来,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命令式的理所当然?
“什么药?”祁子夷下意识地问。
“以前吃的。”泠燃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祁子夷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一点极淡的……挑剔?“那苦药丸子,太涩。”
祁子夷:“……”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窜上祁子夷的天灵盖!
苦药丸子?!太涩?!
老子花光家底给你买的顶级丹药,你他妈嫌涩?!
以前病恹恹的时候怎么不说?喂多少吃多少,还嫌不够甜要加蜜!
现在翅膀硬了,龙鳞长出来了,就敢挑三拣四了?!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果然喂了白眼龙”的悲愤感瞬间淹没了祁子夷!那被压抑的、属于“债主”的暴躁本性瞬间被点燃!什么威压!什么隔阂!都去他妈的!
“嫌涩?!”祁子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违的、气急败坏的“职业暴躁”,眉毛都竖了起来,“泠燃!你个小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那些丹药多贵?!啊?!老子当糖豆喂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涩?!现在好了,能耐了是吧?敢挑食了是吧?!”
他越说越气,完全忘了眼前这位的“新身份”,指着泠燃的鼻子就开始翻旧账:
“还有!在碎玉关!药宗那破炉子!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了给你找那什么涅槃石,差点被系统坑得掉层皮?!结果呢?!你丫捏着玩儿似的就碎了!老子的工伤!精神损失费!你拿什么赔?!”
“还有!挨鞭子!三道裂魂鞭啊!皮开肉绽!神魂撕裂!老子替你扛的!你倒好,躲后面装无辜!这笔账怎么算?!”
“更别提那些灵石!贡献点!老子辛辛苦苦攒的家底!全喂给你这无底洞了!现在嫌药涩?!你……”
祁子夷正骂得唾沫横飞,气势如虹,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压的憋屈、担忧、恐惧和那该死的失落感全吼出来,却突然卡壳了。
因为他看见——
被他指着鼻子骂的泠燃,并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露出冰冷的不悦或者属于强者的威压反击。反而,在祁子夷那机关枪似的“算账”炮轰下,那张如同冰雕般冷峻的侧脸上,那紧抿的、显得格外薄情的唇角,竟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嘲讽的笑,也不是被骂后的恼怒。
那是一个……带着点无奈,带着点纵容,甚至……藏着一丝久违的、近乎怀念的……暖意?
就像以前,祁子夷炸毛训斥他偷偷倒掉苦药时,少年会露出的那种“被抓包了但师兄拿我没办法”的、带着点小得意的浅笑。
虽然此刻这笑意被银发和冷峻的轮廓衬得极其内敛,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但祁子夷绝对没有看错!
那层冰冷的、威严的、拒人千里的外壳,似乎在这一顿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算账”炮轰中,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了里面那个祁子夷无比熟悉的、会装可怜、会耍小聪明、会依赖他的……灵魂内核!
祁子夷的骂声戛然而止,举着的手指僵在半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强大、银发如霜、心口还嵌着龙鳞的……“大麻烦精”。
泠燃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云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笑意从未出现过。只是那周身萦绕的、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似乎悄然消散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依旧清冷、却仿佛卸下了一点重负的语气,淡淡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商榷?
“师兄……”
“药……”
“加点蜜。”
祁子夷:“……”
他看着泠燃那看似平静、实则带着点“讨价还价”意味的侧影,再想想刚才那惊鸿一瞥的熟悉笑意,心头那股邪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五味杂陈、却又莫名松了口气的复杂情绪。
妈的!
这小混蛋!
不对……是大混蛋!
就算换了身皮,长了鳞片,白了头发,骨子里还是那个会耍赖、会挑食、会惹他炸毛的麻烦精!
那笔“旧账”,好像……突然又能算了?
祁子夷磨了磨后槽牙,看着眼前这个在云海晨光中站得笔直、气息冷冽的银发青年,没好气地从储物袋里摸出仅剩的几颗温养经脉的丹药,又翻出一小罐珍藏的、加了双倍灵蜜的蜜丸,恶狠狠地塞进泠燃手里。
“给!加了蜜的!甜死你!”祁子夷的声音依旧带着余怒未消的暴躁,但眼底深处,那层因蜕变带来的冰封隔阂,却已悄然融化了一角。
泠燃低头看着掌心那几颗裹着厚厚蜜衣、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药丸,又抬眼看了看祁子夷那副“老子很不爽但拿你没办法”的别扭表情。深潭般的眼底,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如同投入寒潭的阳光,终于缓缓漾开。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一颗蜜丸,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着。那过分甜腻的味道,似乎冲淡了寒池留在骨髓里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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