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近,楚国边境寒风凛冽,连绵不绝的城墙将云山以南牢牢包围住,外族无法前进一分一毫。
主将的盔甲上结满寒霜,将士们面容肃穆,平都已半旬有余未曾传来消息,粮草辎重尽断,必是出事了。
但是他们不能回头,寒冬腊月正是边境外族粮食紧缺的时候,唯有掠夺边境的楚国子民方能挺过这个漫长的冬季,一旦回守都城,边境子民难逃一劫。
“太子殿下,最多三天,三天后,我军粮草殆尽。”副将上前一步,禀告立于城墙上的主将。
陆岁纵一言不发,城墙内外大雪覆盖了这连日来将士厮杀留下的鲜血,他的目力极好,穿透厚重的雪幕仿佛看到了一群已按耐不住要冲上来将他啮咬分尸的狼群。
“马上就是最后一战了。”
寒风吹不到远在云山背后的平都,此处本该一片祥和。
时逢皇后临盆,数日前钦天监断言小皇子身负国运,必延绵我楚国百年国祚,前方太子捷报频传,不日便能高奏凯歌,圣上大喜,大赦天下,共贺新岁。
瑞雪兆丰年,平都万家灯火通明为太子与未降生的小皇子祈福。
本该如此。
一道刺眼的烟花划破平都的夜,并非贺新春的爆竹,而是异姓王逼宫,皇后难产。
圣上端坐在龙椅上目光苍凉,太子早已提醒过他,异姓王心怀鬼胎,韬光养晦多年。
只是他忌惮太子深得民心,又总是冷心冷清的一个人,从不与他这个父皇亲近,妄想着异姓王与太子互相牵制。
未曾想自己竟无法掌握禁军,让异姓王有机可趁,怕是早已断了边境的粮草输送,打算将太子耗死在边疆。
皇宫内宫人尖叫声此起彼伏,步伐凌乱的太监不慎撞上禁军的利刃,魂断当场。
椒房殿内,皇后乳嬷握着皇后冰凉的手,声音凄切:“娘娘,再坚持一会,小皇子吉人天相,必能保佑您母子平安。”
太子生下来之后皇后落了病根,从此子嗣艰难,这么些年来只得了这一个小皇子,还没出生便取了小名,长生奴,长生长生,对这孩子说是千宠万爱也不为过。
皇后咬紧下唇,连叫都不敢叫出来,生怕力竭,眼角的泪滑入发鬓。
外面依旧人声嘈杂,金戈交击声不停,是陆岁纵出征前留下的亲卫,与叛军厮杀退至椒房殿门口,不能再退一步。
一声婴儿啼哭响起,皇后浑身力气散去,乳嬷大喜又大惊。
只见被褥上溢开大片大片的血迹,顾不得看一眼刚出世的小皇子,乳嬷扑到皇后床边,眼见皇后面如金纸,已是强弩之末。
一霎,哭声,金戈声,脚步声都如潮水般远去,皇后疑心自己已不在人世,强撑着转头想看一眼皇儿,便见一白衣男子步入殿内,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周围人皆僵住了动作,好似被按下暂停键。
只见那男子指尖流光一晃而过,进入皇后体内,原本已微薄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绵长,有了力气开口:“您是,仙人吗?”
男子并未回答,指着一旁宫女怀里的小皇子,对皇后说:“楚国国运已尽,他并非身负国运,而是仙缘,我要带走他。”
皇后惶然,却又为自己初生的皇儿高兴,比起刚出生便沦为新皇安抚天下的质子亲王,不如寻仙问道,逍遥世间。
“仙人,容许我最后抱一下他吧。”
白衣男子看了一眼皇后,小皇子便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托着放到皇后眼前,不似陆岁纵出生时瘦猴一般,白白胖胖,胎毛贴着饱满的额头,眼睛格外的大,望着母亲笑,两只藕节小手到处乱抓。
皇后轻轻吻了孩子额头,泪滴落在孩子左眼下:“仙人,这孩子出生前便定好了小名,长生奴,至于大名,还请您赐名。”
“你姓虞,他随你姓,单名一个云字吧。”白衣男子并未推辞,这是他的弟子,未来由他一手教导的孩子,他来取名又如何。
皇后最后一点生机也将散去,她将一枚凤佩放到虞云襁褓上:“长生奴,不要忘记哥哥......”
白衣男子无意插手人间争斗,带走一个虞云已是私心作祟,至于虞云的哥哥,生死有命。
看着皇后闭上眼睛,白衣男子隐去身形离去,周遭一切恢复正常,唯一不同的是宫女怀中的小皇子不知所踪。
乳嬷探到皇后生机消散,哀恸不已,晕厥过去。
椒房殿外亲卫也已撑不住了,只差几息便要闯进来。
殿外忽然凯歌大奏,马蹄声轰然,如暴雨惊雷,在养心殿中的皇帝面露喜色,笔尖悬停在罪已昭三个字上。
异姓王提着刀向外走:“你虽软弱愚蠢,倒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也不至于多谋划了这十几载。
陆岁纵的头盔在激战中不知掉落何方,打马闯进宫门,一路斩杀禁军无数,鲜血飞溅在他脸颊眼角,如降世的修罗,早在异姓王谋反时他已部署好边防快马加鞭赶回。
对上异姓王狼子野心的双眸,陆岁纵却是如死水般沉静,一个翻身跃下马,步履沉稳,不似日夜奔波。
周围的将士们看到主将交手,皆士气大振,霎时皇宫血流成河,皇帝躲在养心殿门后祈祷天佑大楚。
异姓王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军功,这才换的异姓封王,却是十几年未曾真刀真枪上过战场,与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陆岁纵相比,也只占了年长几分的优势。
一声刺耳欲聋的锐鸣炸开,刀与剑第一次狠狠撞击,溅起一溜耀眼的火星,与刃上反射的凛凛寒光一并照亮了陆岁纵冷冽的眉眼,身上攻击性强得让人不自觉心颤。
不过几招过后,刀锵然落地,禁军们看到大势已去,颓然不已,不再做困兽之斗。
陆岁纵一手提着剑一手提着异姓王人头走进殿内,皇帝大喜,走上前:“吾儿......”
话音未落,青锋穿胸而过,陆岁纵看向他时不复面对异姓王的无动于衷,而是极尽厌恶憎恨:“若非你刚愎自用,母后怎会殒命,长生奴下落不明,你该死。”
而后毫不留情转身离去,皇帝来不及闭上的眼眸里倒映出少年将军离去的背影,足以撑起玄铁盔甲的精壮臂膀此时却耷拉着,寂寥一人。
他想起陆岁纵未出生时有一僧人,云游途径平都,观平都上方双龙盘绕,将国运吞吃,叹到气数尽时药石无医,留下几句批命便不知所踪。
天煞孤星,临凡降世。
刑亲克友,孤独终老。
凤囚于火,龙困于滩。
命犯紫微,亦难周全。
皇帝且惊且怒,奈何彼时皇后母家势大,异姓王手握兵权,多方制衡之下,他竟只能立陆岁纵为皇太子。此后多年,父子离心,皇后亦对他失望至极,为人君为人父为人夫,他竟一事无成……
黑暗吞噬了皇帝,他怎会不知自己的皇太子少年成才,德行俱佳,乃天命所归,那双肖极其母眼里是他从不曾有的杀伐果断。
可他不甘心啊,不甘心自己身为人皇,被外戚,异姓王所困,一辈子碌碌无为。
陆岁纵闯进椒房殿,看到正欲对皇后尸身下手的小兵,三步并作两步跃至其身后,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乳嬷醒来看到陆岁纵,惊喘两声,而后哽咽呼唤:“太子......”
皇后面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好似只是如往常一般午后小憩,过一会就醒来。
宫内残存的禁军已被陆岁纵亲手斩杀,一个不留,站在凯旋旌旗下,陆岁纵方感到如梦初醒,周身冰凉,家破人亡竟只在一夜之间。
以往他对待边境外族从不赶尽杀绝,念其妇幼无辜,不下杀手,此番大胜回城,是陆岁纵大开了杀戒,云山来年的花会开的格外茂盛。
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早已支撑不下去,陆岁纵手段强横镇压了这群反贼十几载,已是逆天而为。
当初僧人判命,叫皇后日夜忧叹不得安眠,哪怕陆岁纵不得不去了边境,亦是嘱咐他吾儿命途坎坷,勿造过多杀孽。
少年将军再支撑不住连日厮杀的残躯,跪在血海中,一直妥帖放在衣襟里的龙佩掉出,玉璧落在地上清脆作响,耳边仿佛有婴儿啼哭。
陆岁纵眯起眼看那枚玉璧,而后慌乱捡起捧在手里,心脏传来绵密的阵痛。
长生奴,长生奴去哪里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耳边有声音似从天边传来:“杀孽如此之重,何以入道?”
“以杀入道......”
祁山之上,仙人之境,四季如春,不见寒暑变化。一方小院矗立山头,院内栽着一颗参天榕树。
树下一个衣冠不整的道士不停地将手中铜币抛出,占了一卦又一卦,嘴里不停嘀咕:“一个,两个......不对,三个?”
先前出现在楚国皇宫的白衣仙人在道士旁边的石桌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
祢道人看到他空手归来,大惊:“你没找到人吗?宁霁尘,这是我能卜算到的你唯一的突破机缘!”
宁霁尘淡淡地往主屋一瞥:“你没说他是个刚从娘胎里爬出来的,路上一直哭,我弄晕了房屋里了。”
祢道人也没想到,只不过宁霁尘修为桎梏不前已百来年,他始终窥不得天机,此次难得在卦面一闪而过,便催着他去。
“那他肯定是饿了啊,你给人弄晕等会饿死了怎么办?”祢道人年轻时在道观收留过不少弃婴,带娃能力自然是宁霁尘这个百年不见生人所不能及的。
屋内饿的不行的小娃娃竟自己转醒,宁霁尘一进来就看到这一幕,回想起路上这小孩哭也哭不出声,只有细细的气声,一下将手指塞进小孩嘴里,堵住了声音。
虞云嘬了两下,小孩子软滑的舌头舔过宁霁尘指腹,是从未有过的触感。只不过一会虞云便察觉到眼前这人没奶给他喝,嘴松开,又要哭。
“小孩子要吃什么?”宁霁尘转头看向跟着自己进来的祢道人。
“你是不是许久不做人了,连人类孩子要吃什么都不知道。”祢道人从储物戒中取出赤蜂蜜兑了热水沾着筷子一点一点喂给虞云。
赤蜂蜜蕴含着浓郁灵气,在祁山生养的赤蜂采的蜜也是灵植,味道自然不必说,祢道人本打算自己留着酿酒的。
宁霁尘看着虞云果然安静下来了,转身向屋外走去,祢道人大叫:“喂!你去哪,我可不帮你奶孩子!”
声音太大吓到了虞云,小娃娃又开始细声细气的哭,宁霁尘觉得长生奴实在娇气。
祢道人手忙脚乱的哄他:“哎乖乖,你那不负责任的爹不要你了没关系,哥哥要你。”
这不要脸的老道人,比宁霁尘还要大上几百岁,把宁霁尘叫作虞云的爹,自己做起哥哥来了。
“好儿子帮我照顾好小儿子,我去取经。”
祢道人又气得跳脚。
所谓取经只不过是去看凡间都是如何带孩子的,也不难学,只不过是遇到了长生奴这么娇气的小孩,打从娘胎里就不是受气的主,是个真正带着龙气的皇子。
夜深宁霁尘回来时祢道人已经走了,只留一道传音符,让他好好照顾这孩子,等到自己能卜算出这机缘该怎么使用为止。
虞云在宁霁尘的床上睡得正香,想是被祢道人喂饱了。
自己突破的机缘,竟会是一个奶娃娃吗,宁霁尘伸手碰了下虞云的脸颊,像一团面糊,戳进去一个洞。
虞云睡梦中感到疼痛,细细的两道眉皱在一起,宁霁尘只好远离了点,怕这娇气的小皇子会醒来。
他还没学会哄孩子睡觉。
又过了一段时间,宁霁尘已经会熟练地给虞云喂奶了,至于换尿布什么的,掐个清洁术的事。
只是最近宁霁尘发现虞云哭的很难听,声音不像之前那么细细的,哑了许多,浑身还有些滚烫。
宁霁尘思考了良久,带着虞云来到了祁山下的小镇子,敲开了一扇木门,门后一张朴实憨厚的脸露了出来。
农户之前进山打猎被宁霁尘顺手救过,自此镇子里的人才知道山中有仙人,甚至想给宁霁尘立个观,宁霁尘不得不现身道自己还是个活人无需立观。
“仙长可是有吩咐?”
宁霁尘揭开怀中孩子的襁褓:“他最近不爱吃东西。”
农户家中亦有一女,年龄与虞云一般大,一看这孩子都烧的满脸通红了,急道:“这孩子是发热了!”
“发热?”宁霁尘后知后觉虞云是生病了。
拒绝了农户的帮助,与农户道别后,宁霁尘走进一家成衣店,定做了几套孩童衣物,坐在外间等着绣娘拿出衣服。
宁霁尘低头看着怀里虞云烧的水润的双眼,还盯着自己看,除了不爱吃东西,其他地方都乖巧的很。
宁霁尘蹭了蹭虞云的脸颊,指尖感受那些热意,丝丝缕缕流光注入虞云体内,替他抚平余热:“长生奴,这次是我不好。”
虞云只啃着他的指头,并不搭理他。
大部分时候,虞云不饿的时候都不爱搭理人。
祢道人只有拿出让虞云好奇的玩具他才会看两眼,腻了就又移开眼。
“哎呀公子,小公子长得可真水灵啊,只不过这孩子长得快,这几套穿不了多久就要换了。”
绣娘出来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如玉般的人,眯着眼笑。
宁霁尘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将衣物收入储物戒回了祁山。
屋内陈设已不如虞云刚来时那般简陋,那时候虞云不爱搭理人,却又好动,自己摸索着爬动。
宁霁尘一个没看住,小孩撞到桌角,捂着头看向他。
“你自己撞到的,不许哭。”
虞云听不懂,冲他张开手,宁霁尘将他抱起来,他便把脸埋在宁霁尘脖颈旁边,细细的抽泣声又响起了。
之后屋内尖角硬木皆用白狐软皮包裹了一层。
虞云从不大声嚎哭,再痛也只是细细抽泣,像小猫,惹得祢道人稀罕得不行。
但是虞云不要别人抱,只给宁霁尘抱,似乎是对他的优待,不过宁霁尘不太在意就是了。
山中无岁月,造访此处小院的也仅有祢道人和镇中误入的农户。
虞云身量一天比一天高,满一周岁这天,宁霁尘拿来一条长命锁,他养了这孩子一年,凡间许多养孩子的习俗他已经清楚了,更何况虞云来了之后他常带着小孩子下山。
与凡间不同的是,虞云的长命锁上篆刻着数不清的符文,他摸着长命锁,枕边是他母亲留下的凤佩,难得笑了,对着宁霁尘笑得咧开了嘴,点点乳白在红润的嘴里很显眼。
“长生奴,长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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