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周行有多大本事,我不过略施小计,他自己就往套子里钻,”这是风不休的声音,“这些蠢货,竟真以为我们只是想要纵出巨鼇。”
玄天城遍寻风不休不获,想不到他并没有走远,就躲在岷山上的一个山穴中。
整个山穴三丈见方,应是自然形成的,高度极矮,刚够一个成年人直立,可惜地上铺了两层新鲜药人的尸体,这就让人腰都打不直了。
“小以,还得是你有法子,回头义父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的。”风不休弓着腰,踏着尸体走到毕有以的身边。
“几年前,阿爹同我讲,不光是咱们汲取力量的通道被封闭了,整个浊域竟然也被封印,我便开始想办法,”毕有以用一张雪白的手帕擦擦手,从一地被吸干气血的尸骨中站起来,她个头矮,站直了身子,洞顶也只是挨到发髻而已,“最后还是从阿娘留下的记录中找到了这个法子。”
放出巨鼇只是障眼法而已,打开周行加诸在浊域上的封印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当年整个浊域被封印,不距道很是迷茫混乱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在七政军面前节节败退。
毕则新无奈之下,把希望寄托于小女儿多年的研究上。
毕有以毕竟是唯一继承了玄牝元君神力的人,有了毕则新的支持,她集整个不距道的力量,妄图复制玄牝元君的八神护道。
谁料被周行觉出苗头,一个两极诛邪阵清理了长江以北所有的邪神。毕有以累年辛苦毁于一旦,对周行不记恨那是不可能的。
毕有以脑补出周行发现真相后的狼狈、气恼,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右脸上一个米粒大的酒窝深深陷下去:
“鼇妖被镇压了数百年,怨气几可通天,周行他们不拦还好,拦了,这鼇妖眼见着自由就在眼前,自己却功亏一篑死在黎明前夕,无疑会数倍地增大巨鼇的怨气。”
毕有以便是以怨气为利刃,结合玄牝元君留下的咒术,撼动了黄泉下的封印。
“这些年诸夏渐平,怨气是日益少了,想不到上古恶兽的怨气倒比这些凡人的怨气好用。”风不休感慨道。
“阿爹告诉我,只要这世上还有怨气存在,就说明这世间还有不平事,那么这个世界就该要重塑,”毕有以低头看看脚下的药人,觉得脚感有些不适,“这些人为圣道而献身,也算死得其所了。”
“封印一破,我看七政军还拿什么来阻拦我们。”风不休用食指绕着头发,毫不在意地坐在一具药人的身上。
***
当周行意识到不距道想要干什么的时候,封印已经开始松动,周行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向身边的两人解释什么,他甚至来不及带着身体循门而入,竟是直接灵魂出窍,直奔黄泉之下的浊域去了。
浊域有变,首当其冲的就是地府。
地底的动荡就像是有人在颠勺,将所有人都从屋檐下甩出来。
孟婆有些恼怒地丢下她的汤勺,此时的地府就像是她煮沸的这锅汤,整锅被动荡晃倒,撒了一地,水泡泡噼里啪啦的,还在乱溅。
地狱的牢房中,栅栏扭曲破碎,走了不知多少恶鬼,手忙脚乱的鬼差在后面吱哇乱叫地追。
新丧的魂魄刚被拘魂使带下来,一见这地狱景象,也吓得疯狂逃窜。
此时的地府,简直比市廛还要混乱。
周行弃了肉身,魂魄下地,一路风驰电掣,如流星一闪,没入黄泉之下,最终在封印面前站定。
果然,浊气之上的封印已经开始动荡。浊气受到刺激,翻涌起来,疯狂地冲击头顶上的薄薄光膜。
***
石方巳见周行魂魄离体,心胆俱裂,他将人抱在怀里,想要离开,却被游青州伸长了胳膊拦住。
游青州想要摸摸周行的脉象,可惜石方巳并不允许别人碰到周行。
“你等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还不知道。大冢宰有通天的本事,此事他定然另有安排。”游青州有些焦头烂额。
事发突然,游青州虽然震惊,可是理智尚存,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周行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死了。
怎奈何他面前这个人好像已经疯了,完全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游青州并不认识石方巳,也未曾听说过对方。毕竟莽苍山君叱咤风云的时候,还没有游青州。
时光掩盖了无数的前尘风云,及至游青州出道,石方巳早已销声匿迹。
他们这边的情况很快吸引了附近七政军的注意,他们之前被游青州打散,此时稀稀拉拉地在大堰边修整、濯足。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异常,一见主君在一个陌生人怀里,立时警惕起来,悄没声息地集中过来,将石方巳团团围住。
只待游青州一声令下,就要冲上去把周行抢回来。
大地还在震颤,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石方巳却好似什么都看不到了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怀里的周行,别的一个人都不在他眼里。他也听不到别人的叫嚷、劝慰、安抚,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周行同自己。
游青州向七政军做个手势,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看两人之前的表现,已经能知道周行同石方巳关系非常,适才周行向石方巳靠去,显然也有把身体托付给石方巳的意思。
既如此,他就不能跟石方巳来硬的。
可是石方巳如今整个人都在应激状态,完全无法沟通。
犹豫间,石方巳忽而驾云而起,带着周行朝一个方向飞去。
游青州无奈,只好带着人跟在后面。
远远见石方巳飞到大堰附近的一艘小舟上,抱着周行钻了进去。
“大司马,咱们就这么干看着吗?”
李镇靖凑过来问,她毫不讲究地把长戟插在腰带上,也不嫌影响行动。
“等等看吧。他应该不会伤害主君。”
游青州打发了众人,只留自己同李镇靖守在不远处。
石方巳带着周行回到了小舟,把人轻轻放在茵褥上。
周行躺在那里,平静安详,身体还是柔软温热的,除了没有心跳呼吸以外,和睡着了也没有两样。让石方巳恍惚间觉得,他的式溪并没有死。
他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俯下身,握住周行的手,轻声唤道:
“式溪?你醒醒!式溪!醒醒!”
没有回应。
石方巳等了良久,空白一片的脑子这才缓缓回神。
他整个人都颓丧下来,靠着舱壁坐下,把周行的上半身抱在怀里,细语呢喃:“早知这样,又救我出来干什么?让我烂在邛都山上不好吗?”
石方巳紧了紧手臂,目光依旧空洞:“我等了三百多年,才换到这五百一十二日的神仙岁月。这五百多天,我有了你,有了孩子,有了一个家,我以为我什么都有了。”
即便他的心思式溪不知道,但是至少他可以守在式溪身边。
“式溪,你这是又想让我等三百年吗?还是说,小风说得对,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本不配得到这些。我原本是该死在那一日的,苟且偷生到今日,我竟还奢求更多。”
都安大堰之上,石方巳独自去追石初程的时候,他的确见到了风不休,并且又一次拒绝了风不休的邀请。
“阿巳,我们都不过是见不得光的幽魂而已。幽魂有幽魂的宿命,你逃不掉的。”
石方巳记得自己摇了摇头,笑着对他的小兄弟道:“可是我不走回头路。”
“你会后悔的,阿巳。”风不休恨恨而去的时候,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小风,这就是你要的吗?恭喜你,你成功了。”
石方巳露出一个笑,那笑容看起来却分外瘆人。
他下意识把周行按在自己的胸口,周行作为一个成年男子,体重绝对不轻,压得石方巳有些喘不过气来。
接着,不光是身体的窒息,他原本空荡荡的心头,也开始升起一股窒息般的感觉。
石方巳想起来,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大变当日,他从大狱中逃出生天,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式溪,最后终于有人告诉他,式溪已经死了。而他连式溪的尸骨都找不到。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这种窒息,名叫绝望。
石方巳紧了紧自己的怀抱,至少这次式溪在他的怀里。
他听见了因为太过用力,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不知道是式溪的骨头,还是自己的骨头在响,那声音让他确认,他怀中这个人是真实的。
“式溪,我不要再等三百年了,你等等我,等等我......”
接着石方巳身子一软,灵魂也出窍,不管不顾地直奔地府而去。
以前为了做生意,石方巳也是地府常客,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地府。他冲进地府,先愣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来错地方,这才继续前进。
他飞速掠过忘川,惊动了一溜的彼岸花。红惨惨的娇花在风中晃动,像是在说,等我呀,等我呀。
地府多少已经稍稍恢复了一点秩序,却依旧混乱,石方巳趁乱连闯了几道门,直到他驰过东岳宫的山门,径直往里闯,才有地府守卫留意到他。
“什么人胆敢擅闯东岳宫?”守卫喝道。
石方巳却没有要理会的意思,他仗着修为,脚下不停,直往里奔,背后很快便追上了一溜守卫。
七十二座牌楼齐齐林立,石方巳风一般直扑进枉死司。
“式溪!你在哪里?式溪!”石方巳在鬼群中疯狂地寻找着周行。可他找遍了枉死司,也没有找到周行的魂魄。
“不对,不在这里,”石方巳喃喃自语,如同魔障,“不可能这么快投胎的,应该是在别的司,转生司,引路司,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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