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方巳此言着实出乎周行意料。
周行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是呆在当场。
石方巳也不等他反应,却只将目光在屋中环视了一圈,复又开口:“这个小屋子,我实在也是待得腻了。我想回莽苍。”
对周行来讲,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已回不到从前了,他一直希望两人能好聚好散,不过是因为石方巳需要人照顾才如此拖着。
现如今,大哥自己想通了,肯放过彼此,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一时之间,他心底却又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半晌,他才终于是蹙眉以对:“你回莽苍做什么?那里一个人都没有,谁来照顾你?”
石方巳摇了摇头,松开了周行的手:“式溪,我不想再拖累你了。”
周行却是跨前了一步,坐到了石方巳身边,按住了石方巳的手:“大哥,我没当你是拖累,咱们虽然已非眷侣,到底这么多年的感情,也不是假的。我能照顾你,自然会照顾你的。”
石方巳笑起来:“式溪,我知道你不嫌弃我,只是我嫌弃我自己。”
“大哥!”
石方巳止住周行:“式溪,之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失去五感吗?”
周行一愣,难以置信地看向石方巳,大哥这是终于肯讲了吗?
“我之前告诉过你,我的命,是玄牝元君给的。此话不假,当时我遭遇了一些情况,是玄牝元君以秘术,给了我一条新的生路,作为报答,我就得誓死效忠......”
眼见着石方巳要将重点一句话带过,周行忍不住打断道:“是什么秘术?你当时是什么情况?她又是如何救你的?”
石方巳却是歉然一笑:“抱歉,这里面涉及的机密,我不方便讲出来。”
果然,大哥还是不肯讲的,周行心中一叹,却也没有再追问什么。
石方巳继续言道:“就好像当年你救阿遐一样,她本来没有寿数,却是你用香火给她换了一条命。玄牝元君救我也是一样的。打个比方来讲,我就好像是盏油灯,需要有灯油续着,才能继续点亮。”
周行瞬间明悟:“你不肯听不距道的指挥,他们自然不会再给你提供‘灯油’。而你五感尽失,便是因为之前剩余的灯油用完了?”
石方巳颔首,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轻松语气说道:“‘灯油’耗尽,先是五感尽失,之后便该吹灯拔蜡了。”
周行脸色大变,死死扳住石方巳的肩膀,追问道:“那‘灯油’是什么做的?同不距道的香火有关系?”
石方巳摇摇头:“不距道的香火的确是可以起到一点作用的,不过也只是扬汤止沸而已。若要我彻底遏止衰亡,倒的确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当年玄牝元君是在莽苍碧潭为我施法,塑造肉身。只要我再回到那里,用同样的法子,就可以将一切重塑,届时不光五感可以彻底恢复,就连我这残躯也可以复原。”
“既有此法子,为何你之前一直不讲,非要受这几年的罪?”周行只觉无法理解。
石方巳定定地看着周行,却是自嘲一笑:“因为我想凭着这苦肉计,让你心软,好赖在你身边。你自己说说看,若不是我这个样子,只怕从我进北斗印后,你便不会再同我见面吧?”
这是实话,周行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也是我不好,明明都成功赖在你身边了,却还得寸进尺,总是惹你生气,到最后,这苦肉计也再不能奏效了,”石方巳还在笑,可笑容中却透着些惨然,“既如此,我再赖着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如重新做人,咱们俩都各自轻松。”
“大哥......”周行心底一痛,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关系,本就是我对不住你在先,这些年,你待我也算仁至义尽。我不怨你什么,”石方巳依旧还在笑,“之前是我脑子不清爽,如今我也算是痛定思痛,总也是不晚的。”
“这重塑筋骨之事,我能帮得上你吗?”
石方巳摇摇头:“用不着别人,等到了莽苍碧潭,我自能处置。”
话已至此,周行却也不好再问,毕竟修炼功法本就是各家隐秘,他们感情最笃之时,石方巳都不曾透露一星半点,更何况是如今他们已然离分。
“好,不该问的,我便不问了。你打算怎么去?需要我派人送你去吗?”
石方巳看向一旁呆立的黄卷——那傀儡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回到了卧房:“你能把黄卷送我吗?等我重塑了筋骨,会把它还给你的。”
“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大哥你使惯了,一同带走就好,”周行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大哥,早点睡吧。”
“好,你也早些歇息。”石方巳说着,便当真闭上了眼睛。
然而这一夜,石方巳注定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从他告诉周行,自己选择离开,以后再不会拖累周行开始,石方巳便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周行,想要从周行的神态中看出他的态度。
只可惜自始至终,周行一直表现得波澜不惊。
周行没有如释重负的开心,也没有难舍难分的忧戚,他只是淡淡地表示,愿意照顾石大哥,可若是大哥执意要走,也愿意安排好路上需要的一切。
仿佛,他根本无所谓石方巳是走还是留。
石方巳终究只是自嘲似地轻笑了一声——也是,即便是我在这里,我们也基本上不见面,式溪他怎么会在乎我是去还是留呢?
卧房外,周行并没有直接回到丹房,而是立在院子中,抬头静静地看着天际。
今夜的月亮藏在厚厚的乌云后面,半点光华也不肯露出来。
那夜之后,周行很快就为石方巳备好了出行所需要的一切。
快到石方巳甚至都以为,周行这是恨不能早早把自己送走。
石方巳一时有些怆痛,可几乎是立即,他又忍不住唾弃自己,也是,既然都要走了,自然要走得干脆利索,何必做出什么惺惺之态。
想通了这一点,石方巳也就不再磨蹭,让周行把他从卧房抱出了门。
及至出了院门,石方巳才看到,院门口多了一辆马车。黄卷拉着缰绳,正静静等在门边。
“这马是飞马,表面上看着同凡马是没有什么差别,可脚程却不是凡马可以比拟的。”周行对怀中的石方巳介绍道。
须知道,这马会飞,自然是得了机缘,有了些许道行的,可一般开了灵智的妖灵,大抵是不愿意再做人的坐骑的。
周行能搞来这样一匹飞马,足见是花了大价钱的。
石方巳见此,却也有些感动,可话到嘴边,却也只说了句:“破费了。”
“跟我客气什么?”周行道,“莽苍到底是远了些,你这身子哪里挨得住长途跋涉,有这马儿在,这一路过去,也不会比御剑慢多少,你在马车里好好睡一觉,就差不多能到了。”
周行说着,便把石方巳抱上了马车。
这马车外面看着虽不大,里面却是宽敞。
整个车厢内部被布置地很舒服,车厢底部铺上了一尺厚的褥子,就连车壁四面也都围上了厚厚的褥子。
任石方巳在里面怎么滚,都不会受伤。
“大哥,你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给你改改。”周行把石方巳放在褥子上,柔声问道。
石方巳朝四周看看,只见车厢内裸露的木头上,都镌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篆,也知周行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当下却也只是温和地笑笑:“这车内很舒服,有心了。”
石方巳如此客气,倒令得周行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大哥之间竟已客气疏离到这个地步了。今日大哥一走,将来再见,只怕更是陌路了。
可他心中怅然,到底没有让石方巳看出来一星半点,当下只轻声道:“大哥,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些就已经很多了,式溪,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到了莽苍山,给你寄信回来。”石方巳看着周行,心中到底是不舍,可却也一样没有流露出来半分。
周行却只是拉着石方巳的手晃了晃,笑着道:“不用了,以后,咱们各行其道便是。”
石方巳闻言,强自按下心底苦涩,故作轻松道:“好,既如此,那我便也再不打扰你了。”
周行点点头,又把两个瓷瓶塞给石方巳:“这些都是我为你量身定做的丹药,大用是没有,多少可以补益你的身体。你若是吃着好,便留着吧,若是不想吃,丢了也随你。”
石方巳一手一个,将那两个瓷瓶捏在手中,勉强笑道:“如此,我便不客气了,多谢你。”
周行点点头,终究却也无话可说,只好默然转身,下了马车。
黄卷坐在马车前面,将手中缰绳一扬,马儿打个响鼻,便直直向前奔去。
石方巳却在此时,将那平静的笑容一收,手足并用地艰难爬将起来,扒着马车后面的小窗口,向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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