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石方巳终是慢了一步,马车外早已不见了周行的踪影,石方巳能看到的,只有渐行渐远的小院,以及冒出围墙的如盖绿松。
那绿松还是当年石方巳亲自从清城山移栽过来的。
掐指算算,从开皇三年冬,他们俩带着孩子,搬入这个院子,已有十六载了。
而今这个家终于分崩离析,三口人天各一方,偏这绿松依旧青葱。
石方巳就这么趴着,望着,直到马车转弯,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才又颓然地滑下来,靠着车厢壁,将周行适才给他的那两瓶丹药握在手中,死死地压在自己心口。
黄卷在车外无声地赶着马儿,在城里时,还是优哉游哉地缓步走着,一出了城门,便甩开腿狂奔起来。
石方巳忽觉车身一抖,接着便感到一股腾空之力传来,整个马车转瞬已经飞入云端。石方巳没坐稳,直接一个骨碌被甩到了角落。
所幸整个车厢都被铺上了厚厚的床褥,倒也摔不着他。
只是马车上升的压力实在太大,石方巳被压得根本起不了身。
与此同时,车厢内的符篆开始此起彼伏地,闪耀着不起眼的光芒。
石方巳凝神看向那些符篆,只见这些符篆有的能保护车厢在空中不散架,有的能保持车厢内温度如常,也有的能保证马车在疾风中不会剧烈抖动......
“终究是式溪准备得周详。”
石方巳嘴角不知何时竟勾起了一个笑容,不是在周行面前那种平淡疏离的强笑,笑容中流露出的,反倒是真正的愉悦。
他此时的心情,自己也计较不清,索性他也懒得计较,眼睛一闭,便窝在厚厚的被褥间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车厢那轻微的颠簸感已经停止了,马车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落在了地上。
石方巳挣扎着爬了几步,把头伸出马车一看——
莽苍已经到了。
时隔三百多年,当年睥睨下界的莽苍山君,终于又回到了莽苍。
石方巳转头看向一侧,黄卷果然尽忠职守地站在马车旁边,看起来半点活人的生气也无。
石方巳一声轻叹,朝着黄卷伸出手去。
一瞬间,黄卷仿佛活了过来,它立刻一躬身,轻手轻脚地将石方巳背到了自己的背上,朝山上走去。
莽苍山还伫立在原来的地方,却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座山了。山上更是不知多少年没有过人烟了。
石方巳伏在黄卷的背上,满眼都是萋萋荒草,连上山的小径也早已被淹没其中,无法寻见。
当年环绕在他身边,叫他大哥的兄弟们,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数百年岁月荏苒,所有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石方巳心中悲凉,可他却不想哭,只是把脸埋在黄卷的背上,低低地笑起来,状似疯癫。
笑声随着苍凉的北风飘远,回荡在整个山谷中。
有一件事,石方巳从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莽苍自被选做不距道八核的萌芽之地,整座山的生机便会被八核抽干。之后,即便八核枯萎,莽苍也再不能长出有灵的生物。
唯一能在此处繁衍的,只有荒草而已。
现在的莽苍山,没有虫鸣、没有鸟叫、也没有野兽走兔,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死地。
石方巳笑得累了,便趴在黄卷背上不动了。
可黄卷只是一个傀儡,并非活人,它没有人的温度,没有起伏的呼吸。石方巳伏在它的身上,就像是伏在一块冷硬的石头上,硌得他胸前生疼。
可他像是没有感觉一般,就这么趴着,一动也不动。
他们一人一傀儡就这么沉默着,往山上走着。及至寂寂山林中,传出潺潺水声。
石方巳精神一震,知道他们已经到了碧潭。
那碧潭宽不过丈许,深却不知几许,寂静无声地藏在山坳里,像是山精闪着波光的幽暗眼睛。
“黄卷,把我放在那儿就行。”石方巳指着一个方位。
黄卷无智,只乖乖地跟从着石方巳的指令,把他放在了水边的石阶上。
石方巳又令这纸傀儡退后了几步,远离了这危险地界,他自己却是毫不犹疑地一个翻身,直接从石阶上翻了下来,下了水。
一瞬间,刺骨的寒意将他从内而外地包裹住。不过数息的功夫,石方巳已经被冻得直哆嗦。
“我记得当年这水是热的,如今竟也凉了,”石方巳心中叹息,“到底是回不到从前了。”
冬天的衣服本就极厚,湿水之后更是重得不得了。
石方巳趴在水边,死死扒着碧潭旁的石头,不知是因为太过用力,还是因为碧潭实在太冷,他的双手显得有些痉挛。
他往自己颤抖的手上哈了一口气,那口气却丝毫没有给他的双手带来一点暖意,反而落地便化为白霜。
这碧潭温泉,是石方巳当年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没事儿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来泡泡温泉。
可每次,他想要独自一人好好地享受一下,总有兄弟找上前来搅和他,叫他不得一刻清静。
石方巳一声叹息,彼时,他身边还有那么多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那时候,不光这碧潭是暖的,连他的心也是暖的。
“而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石方巳仰了仰头,眯着眼,看向头顶的天空。
奇怪,什么时候开始,莽苍山的太阳也喜欢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叫人瞧见。
石方巳被冻得有些恍惚了,他收回视线,面前的袅袅寒气仿佛化作了记忆里温泉的热气。
“所谓从何处来,回何处去。我从这水中来,便回这水中去罢。”
石方巳最后看了一眼天空,便决然地松了手,直直地朝碧潭深处坠去。
就在石方巳被潭水没顶的瞬间,黄卷猝然而惊,不管不顾地径直扑向碧潭,想要把石方巳捞上来。
可是纸傀儡始终是纸傀儡,一浸入水中,立时便化成了一张废纸,当不得任何用了。
石方巳之前跟周行坦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说谎。
他的确是因为叛出不距道而遭遇了“油尽灯枯”之灾。从第一次失去感官开始,他就很清楚,自己的末日已经无可避免。
但那时的他,却处在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刻。
他有了一个和和美美的家、有恩爱的眷侣、有懂事的孩子,他舍不得死。
所以他卯足了劲儿,挣扎求生,同那股他看不见的力量抗衡。
哪怕他无力改变结果,但是至少,在最后的日子,他还可以同式溪在一起,他在乎的人,也都安好。
然而,事情还是不可抑制地脱出了他的控制。
他最珍视的人,最终还是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到最后,竟就剩下了他这个孤家寡人。
有道是,哀莫大于心死,石方巳终于彻底绝望了。
他就像是苦苦悬吊在悬崖边的人,费尽了力气,不愿意堕入死亡的深渊,可当他精疲力尽之时,却蓦然发现,崖岸上,早已没有人在等他了。
既如此,他又何苦苦苦执着呢?
石方巳清楚,一旦自己在莽苍碧潭中断气,尸骨便会在顷刻间,消失于水中。
那之后,连这碧潭也会跟着消失在天地间。
式溪同鹿娃就是找过来,也什么蛛丝马迹都不会寻到。他们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哪里闭关,谁也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没有人会伤心。
胸腔中最后一口气也被毫无留恋地吐了出去,窒息的感觉随之袭来,然而痛苦却似乎也在消解。
石方巳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就要消散,一切有如来时。
终得一个,尘归尘,土归土。
石方巳整个人彻底放松,任由自己朝着潭底深处的黑暗沉去,头顶的那一抹光渐渐远去。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迷糊间竟在那光中见到了他的式溪。
石方巳浅浅一笑。
是呀,他的式溪,本来就该在光里。
不同于石方巳的安然待死,周行简直要急疯了。
他那个纸傀儡,其实相当鸡肋,控制起来费劲就不说了,控制距离也不能太远——
三丈以外,傀儡就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了,过了十丈,傀儡就是一张废纸。
周行说的是将黄卷送给石方巳,其实他一直都隐身跟在石方巳身旁。他原本想等到石方巳重塑经脉之后,不需要黄卷照顾了,自己再悄悄离开就是。
上山之后,一路都是杂草丛,难掩脚步声,他为了防止被石方巳听见声音,一直远远跟在后面。
走到这温泉附近,他一时也有些恍如隔世。说起来,莽苍的这处温泉,他当年也没少陪石方巳泡过。
见石方巳来了这里,以为对方想要缅怀故地,并未多想。
因为他躲在稍远处,一开始并没有发现记忆中的那处温泉,已经变成了寒潭。
是以当石方巳跳入碧潭的时候,周行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甚至还盘算着,等什么时候自己也来松快松快。
直到石方巳彻底没入潭中,周行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他情急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操控黄卷,自己窜过荒草,狂奔着就往碧潭来。
黄卷却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惶急,这才主动扑入水中想要把石方巳捞上来,然而,没有主人操控的纸傀儡,只是废纸一张,自然入水即化。
事发突然,周行也来不及预备避水符,他一跳入碧潭,被刺骨的冰水一冻,几乎抽筋,差点就要同石方巳来个生同衾,死同穴。
好容易把石方巳从潭底深处连拉带拽捞出来,他已经精疲力尽了。
“大哥!你醒醒!大哥!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周行将石方巳拖到岸边,检查一番,发现石方巳气息微弱,几乎是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了。
周行心中忧惧更甚,着急忙慌地给石方巳送气、控水,直到石方巳倒过气来,缓缓睁开眼,他这才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怒气从肺腑间烧了出来。
周行揪着石方巳的衣襟,怒嚎起来:“你疯了吗,什么事情就值得你寻死?!”
石方巳却并没有回答周行,甚至于,他没有给周行任何反应,似乎他的魂魄早已丢在了寒潭中,被救上来的,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
周行见石方巳如此,一腔怒火好似被冷风一吹,原地凝成了冰雕,敲一下,便碎成了齑粉,再无踪迹。
“大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大哥?”周行几乎是惶惧地,把石方巳搂在怀里,摩挲着对方的四肢,想要带给对方一点温暖,“大哥?大哥!你别不说话呀!”
然而,不管周行如何动作,如何叫唤,石方巳始终不肯给他任何反应,只如死灰槁木一般,任他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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