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口之行告一段落,孟楼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去宛平城,约莫还剩下两日脚程。
孟岫给身旁的青年递了个眼神,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明了她的用意,宛如对她用了读心术。
“孟姑娘看中了这家客栈?那不妨暂住一晚。”
这几日来,楼非延简直如同行走的金库,现下更是眼都不眨就买下两间紧挨着的上房。
孟岫叹为观止,过去出门在外,她向来一切从简,姓楼的绝不委屈自己,也便宜了她,不知是哪路人马派来诱惑她由俭入奢的。
珧姬仙子诸多美好的品质里也不乏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楼非延与他结伴而行便不会食言,幸亏此人十分随遇而安,好说话得过了头,倒免了她许多麻烦。
只是越接近宛平城,越发觉着这处妖气浓重,简直就是鬼怪滋长的温床,不免令人心生警惕。
因出行均有些困乏的两人在客栈用过饭,便回各自客房,并不多做逗留,守节知礼。
时辰不早了,孟岫向来到点就歇息,规律得要命。
春夜里柔和的月光透过高窗,投下满地斑驳的树影,又倏地被一个硕大的黑影遮盖,吞噬了客房中唯一的光亮。
待其露出全貌,方看出竟是一只巨蝎。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物被孟岫身上的灵气吸引,贴地而行,停至入睡的客人床畔,尾钩高高扬起,对准了女子的手臂。
“砰”一声,是楼非延察觉有异,破门而入。
待看清房中情况,他忽地一敛眉,高声道:“别杀它!”
等孟岫意会时已经晚了一步,巨蝎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留在体表的毒刺则被孟岫眼疾手快地拔出。
“嗯?怎么了......”
伤处有些红肿,孟岫原本并未在意,不料一动作便感到剧烈的眩晕,失控地往前栽倒。
楼非延大步流星走过去,好险没让她脸着地摔了,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眉宇间颇有点忧色。
从前他也被成精的蝎子蜇过,愈是藏污纳垢的暗处,愈是容易碰到这东西。
蝎子精容易杀,但死前会用尽全力将毒素注入人体,被蜇的人会丧失意识,跌入幻境,独处十分危险。好在幻境再真实,也不过持续一夜,只要孟岫不被幻境迷惑心智,明早就会醒来。
不过迷失在幻境中的,可是大有人在啊,楼非延心说。
执念越深,就越不可自拔。
他思绪微转,指尖朝门口一点,房门便自行关闭,数道符咒被他拍向门窗,确保没有旁的鬼怪闯入,也难有人来打扰。
而后,楼非延目光直视着那神志不清的女子,看她挣扎着清醒,又无法抵挡毒发。
好似终于打定主意,青年一手揽过孟岫的腰肢,一手捧起她粉白的脸颊。
他微张着丰润的唇瓣,闭上了眼,离怀里的人越发近,而后毫不迟疑地将嘴唇压向另一个人的,轻轻地覆盖。
孟岫仅剩的意识在疯狂提醒她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横刀夺爱心有不甘么,做出这般行径,楼非延你扪心自问对得起你的心上人吗?
她心中羞愤的情绪不断膨胀,甚至压过了蝎毒对其意志力的影响,什么夺人所好一厢情愿,恐怕全都是骗她的!
孟岫双手不住推搡着青年的胸膛,若是有力气开口,一连串骂人的话已经冲出口了。
楼非延任由她恼怒捶打,不闪不避,眼角甚至弯起来,松了一口气,心说这法子见效了。
天地良心,他并非存心占人便宜,而是在争夺同蝎毒的控制力,若能在孟岫失去意识前分走她的心力,说不定能与她一起进入幻境。
幻境当然不进最好,可如果里面有孟岫,他压根不在意。
护着孟岫是一回事,他想知道孟岫幻境的内容又是另一回事。
幻境呈现的人事,是中毒者最为意难平之处,是什么令孟岫至今无法释怀?
楼非延一寸寸描摹过仙子嘴唇的轮廓,怀中人吐气如兰,脸颊飞红,眉头紧锁着,渐渐失了抗拒他的力道。
无论幻境是否与他有关,他都很想知道。
亲吻结束了,楼非延还拥着意中人。在跌入幻境前,两人仍然靠得很近,仿若一对相拥而眠的道侣。
*
孟岫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竹屋。
屋内陈设清雅,颇具生活气息,还有几分眼熟。
昏过去前,发生了什么来着,孟岫头疼得厉害,便先放在一边,不去深想。
她隐约知道,自己是中了蝎毒,才会来到这处,大约是中毒产生了幻象。
意识已经清醒,她便试着活动身体——居然没有成功,甚至连言语也发不出。
这下坏了,她根本无法操控躯体。
半晌,待这具身体的主人坐到铜镜前束发,孟岫才得以看清,竟来是从前的自己。
看来,幻象是她的过往。
她看见自己拿过一封书信读起来,估摸这时应是飞升之前,为加固封印而下山。
丰雲派所居楼宇依玉霄山而建,此处乃是山脚下一个古村落,世代镇守着臭名昭著的恶妖。
近来封印松动,需派山上弟子加固,孟岫两个师兄正忙于准备审察司一年一度的遴选大考,掌门便命她下山。
毫无预兆地,腹部“咕咕”两声,孟岫此时还是凡胎俗骨,饥饿感尤为明显。
她坐起身,打算把今日捞起来的肥鱼烹了。
孟岫走过窗边时,余光瞥见一点黑色。
她定睛一看,是只幼小的乌鸦,嘴里叼着一颗青枣,见被人抓了现行,飞快地囫囵吞下去,大有吃到嘴里才作数的意思。
这小东西身上的羽毛凌乱不堪,好几处甚至带了点血迹,看见人也不逃,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十分肆无忌惮。
幻境中的孟岫伸出手——
小乌鸦弹跳着退开,下一刻却瞧见那葱白的指尖拨弄着几颗青枣,往它这边滚了滚,并没有惩戒它的动作。
“吃吧。”孟岫说,“吃完这顿还有下顿。”
*
清甜的枣子下肚。
楼非延本以为,自己是幻境外的人,哪怕随孟岫一同坠入幻境,也应当作为游魂旁观。
不料,仙子的执念中也有他的存在。
彼时他不过是一只堪堪能化形的小妖,本性顽劣,飞不动了就落在别的乌鸦背上偷懒,果不其然被揍了。
他当时的日子枯燥乏味,偶尔作弄下凡人,而后被报复,接着再捉弄回去,直到换下一个倒霉鬼为止。
小乌鸦啄食着青枣,心说头一回碰到这种以德报怨的人,委实稀奇。
他吃完了三颗青枣,决定赖着不走。
“你身上的妖气很淡。”孟岫说,“才刚化形吧。”
她试探性地用食指点了点小东西毛茸茸的脑袋。
“化个形来看看?”孟岫很有耐心地坐下来,托着腮瞧小乌鸦。
楼非延听见年幼的自己心说:“跟着她好像有很多吃的,我要留在这里。”
小乌鸦蹦到地上,从善如流地化作人形,是个白净稚气的小男孩儿,穿着破旧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衣裳蔽体,七八岁的模样。
“阿姐。”他乖乖按着人的称谓喊道,同时挺直了胸背,想要给人留下稍微好一些的印象。
“你这小家伙抱大腿还真快。”孟岫招手让他过来,“还没有名字吧?”
小孩摇摇头。
“既唤我一声‘阿姐’,以后就是我的人了。‘人去楼空’懂不懂?小楼,若离开了我,你便只剩空壳了。”孟岫认真地看着他道,“先定下姓氏,名字往后再说。”
多年来,她独自仗剑走天下,身边始终没个常伴左右的,这日碰见个涉世未深的小精怪,突然动了找个人陪的心思。
小精怪懂什么呢?他平日里烦恼的,不过是如何解决吃食的问题。
人去楼空。
男孩儿体内不能言语的楼非延没来由地变得低落,想起哪怕在短暂的分别之前,她也并未为他取名,这说者无心的四个字简直一语成谶。
“走,今天我们吃烤鱼。”孟岫牵着他,兴致高涨地动手料理食材。
*
幻境中还是凡身的孟岫入睡时,体内另一个灵魂终于获得了支配躯体的权力。
仙子坐起身,走出卧房,行至房外添置不久的小榻旁。
小楼睡得很沉,她动作时发出细碎的响动也不见其翻个身。
孟岫的手轻抚着幼童的发顶,一天采购下来,他已然换下了破破烂烂的旧衣服,竹舍中也多出不少买给孩子的用具,小楼如同平常的孩童一般,有人呵护照料,嘘寒问暖。
“小楼,这些年,你过得好么?”孟岫轻声问道。
她知道这孩子听不懂,也不希望他能听懂,只是说给自己听。
“姐姐当时不是有意扔下你的,对不住,”她垂下眉目,说话间很是动容,“我没想到,还能亲眼看看你。”
她在小榻旁停留了很久,才回卧房。
睡梦中的小楼睁开眼,目中是超乎外表的沉稳。
楼非延转过身,瞧着卧房的方向。
轻飘飘的“对不住”不够,他这样想着,既然亏欠了他,就该真情实意地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