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时严寒,小鲛人阿珈是偷跑出来的,没有告诉阿姆[壹]。
在鲛人里他还年幼,耐不住冷,便悄悄溜上岸晒太阳。
他很机灵,虽然不像族长一般会使寐术,使人暂时昏睡,但他会挑没有人的时候上岸。
这日午后,日光正猛烈,阿珈趴在礁石上,汲取着温暖的日照,舒服得眯起眼。
很不巧,岸边传来一道稚嫩的嗓音:“你怎么在水里呀?”
阿珈一惊,飞快地缩回身体,在水中观察来人。
岸上的小男孩挠挠头:“刚才还在的呀?”
他走近江边,好像要找小人鱼,眼看就要钻过阑干中的缝隙。
落入沣江里的人,阿珈见了太多,十有七|八救不回来。
小男孩手脚并用地爬阑干,忽地瞧见一张浮在水下的脸,吓得摔了个屁股蹲儿,晕乎着跑回去找娘了。
把人吓跑后,阿珈再不敢逗留,他摆动着小鱼尾,飞快地潜入深水。
一次善举,两个懵懂的稚童,无意中激发了渔民心中的恶念,捕猎鲛人能令其天降横财,也给鲛人族带来了无尽的苦难。
“‘临江鳏夫多求取,养于池沼,兴起交|合,与人无异;以人鱼膏制烛,万年不灭;泉客潜织鲛绡,入水不湿,其价百余金[贰]’,如此荒诞的理由,不知掳走、残害了我族多少同胞,杀人偿命是凡人最喜挂在嘴边的话,如今也该让他们亲自践行!”
鲛人首领回忆着,怒不可遏,其手握的方天戟在江面上重重一点,风浪再起,救生船上不少人又开始嚎啕。
“冤有头债有主,”孟岫在恶浪中据理力争,“这些人里,你敢保证全为施害者么,再者别忘了,妖族杀业过重自有神明示惩,必遭天谴,你要眼睁睁看着仅存的族人受罚吗?”
“碧落境审察司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有罪之人,但动用私刑,必然百害而无一利。”
沣江风浪骤停,鲛人首领若有所思。
孟岫所言不假,三界之大,势力交错,需要碧落境起草法则,再由各族掌权者广为宣扬,命同族遵守。
杀人泄愤不占理,非明智之举。
“若阁下不嫌,我会亲自去审察司一趟,定会为贵族讨回公道。”孟岫神情庄严,并无轻率之意。
首领毕竟谨慎,思忖道:“我要如何信你,仙子可有贵重之物,待你归来,我再返还与你。”
孟岫从未考虑过簪在发上的天罗伞,她思索片刻,从识海中召出郁离,垂头端详了好一会儿,似乎拿不定主意。
立于她身后的楼非延不赞成地敛眉,剑出如见其人,是万万不可离身的。
似乎有些不虞,鲛人首领把目光放在楼非延身上:“你舍不得贵重之物,不如拿道侣来换。”
道侣?孟岫知晓他是误会了,一句“他不是”就要脱口而出。
忽地,衣摆被人轻轻扯了一下,身后的青年朝她眨眨眼,又按了一下她的剑。
楼非延为表诚意,解开了驭兽术,被鸦群困扰许久的人鱼终于解脱,纷纷游至为首的鲛人身旁。
孟岫记下鲛人受害的大致日期与所在,掐了个诀,消失在沣江之上。
*
碧落境,审察司。
“师兄?今日怎的这样准时。”徐鸣踏进主司的门,打趣道。
审察司最高的职位由丰雲派最年轻的掌门楚行周担任,徐鸣是其师弟,也在此谋职。
自从当上了主司,仗着没几个人压得住他了,楚行周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除非要事,否则爱来不来,行径颇为恶劣。
“总觉着今日不来便有人追魂索命,甚是提心吊胆呐。”
楚行周笑吟吟地答,他的直觉太准,手边的访客名录赫然浮现出两个字——珧姬。
廊下悬挂的金铃叮当作响,一路相迎。
仙子窈窕清丽,行路匆匆,脚步声听起来很是着急,进门先与师兄们打过招呼。
“稀客啊,怎么特地跑一趟?”楚行周一合手上的象牙扇,满上一杯香茗,放到孟岫面前。
“师兄,”孟岫没心思品茶,报出几个日子和地名,“可否借因果镜一用?”
“诶,”楚行周不满道,“你我之间何须用‘借’,做师兄的这点小事还是做得到的。”
言罢,他随即起身,领着两人深入主司居处内里。
徐鸣左右无事,索性跟上去看热闹。
内室中放置了一个五尺见方的黑镜,楚行周走上前,小臂穿过镜面,将手上写有孟岫所说信息的寿纸投进去。
镜面倏地亮起来,一只独自上岸的小鲛人出现在三人眼前,幼小的异族遇见了男童,出于善心将其吓退,男童毫发无损,活着回到了附近的小渔村。
在村人再三追问下,沣江中有鲛人生存的事实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整片村野。
这个鬼怪遍野的时代,有妖族出现并不稀罕,没有人质疑童言童语是否真实,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假若鲛妖身上的传言为真,捕获它的人定然不愁吃喝。
第一个大着胆子蹲守人鱼的村民很耐心,特意挑了无人经过的时刻等鲛人露面。
渔民的水性很好,小鲛人的攻击力低,游得也不快,它们贪恋温暖的光照,却方便了躲在暗处的歹人施害。
捉到了幼崽,成年鲛人便不可能坐视不管,谈判的筹码一步步叠加,为了换回稚子,鲛人族答应了越来越多耻辱的要求。
一开始,是用鲛绡来换人,后来,是拿雌性鲛人来做交换才肯放人。
而后,竟残忍至极地劈开换得的人鱼头颅,取其髓液,打着人鱼膏的旗号招摇撞骗。
因果镜无声还原了全部的真相,它是世间最公正的一环,在回溯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将面临审判。
回溯结束,被投入镜中的寿纸又回到楚行周手上。
其上列举了百八十人的名姓,皆是这起惨案牵涉之人,依照其犯下的过错给予惩罚。
鲛人族群同样不能幸免,倾全族之力妨碍漕运,伤及无辜,一并受罚。
这一纸判词可定功过,毫无商榷余地,相当于人族帝王手中的圣旨,无人胆敢违抗,手握判词的人甚至有权调用天兵,施行奖惩。
楚行周将寿纸递给孟岫,心下知晓她匆匆赶来是因急需这物事,只是开启因果镜至少需要两名审察司的人在场。
“有人在等我,需快些下凡,”孟岫拿到寿纸,终于露出一点笑意,明快道:“劳烦师兄了,改日再聚。”
楚行周佯装不耐,挥手赶人:“说得对,平日当值都没今天累人。”
看似嫌弃,实际是知道小师妹无事不登三宝殿,偏偏自个儿受用得很,不想给她心中平添任何负担。
同门的徐鸣也不戳破,在孟岫走后才幽幽地开口:“小师妹知道你对她这般上心么,师兄妹不是沾亲带故的亲兄妹,你既有情,怎知阿岫无意。”
孟岫在等一人,但她不知道,楚行周也一直在等她。
“‘求而不得’四个字就是为我而生的。”楚行周摇摇头,又无所谓般恢复往日令徐鸣生厌的嘴脸,“徐鸣,上回宛平城的冤情你了解到哪一步了?”
徐鸣扶额——姓楚的转移话题真的好烂。
*
孟岫带着天兵与判词从天而降时,她的绯闻道侣正懒洋洋地躺在小艇上假寐,没有一分作为人质该有的惊慌失措。
她心里觉得好笑,却只能绷着脸,当场选了个嗓门最大的天兵宣读判词。
在场之人听着自己的下场,难免有惜命的,可惜一动逃走的心思便被天兵阻拦。
有的渔民被天兵押往官府,有的罪大恶极,当场交由鲛人族任意处置,不论死伤。
念鲛人一族深受渔人之害,只勒令其禁用妖术三月,渔村立即归还年幼鲛人,并为鲛人张网捕鱼作为补偿。
至此,鲛妖与村民订下契约,不得有意谋害彼此,若敢违反,审察司仍然不会放任不理。
更多无故受牵连的船客被救生船带离沣江,暂时安置在附近的客栈,不久后官府将动用收缴压榨鲛人的赃款为其重启行程。
孟楼二人也在被安置的人里。
“孟姑娘,你看这是什么?”楼非延半日不见人影,一露面便递来一本轻薄的书册,其上写着:“......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渡口霎时飓风大作,江水涨溢,顷刻高数丈。水上船客漂没,男女枕籍,毙者数十人[叁]。”
孟岫一看书封——《吟风弄月》。
上回从金乌身上得来半张符纸,她便猜测幕后主使是碧落境的人,这一次遇险,鲛妖与她无冤无仇,应当与幕后之人毫无瓜葛。
这个目睹一切的人,会是谁呢?
也许他或她只是被孟岫搭救的某个船客,也许是救生船上某个作了充分伪装的救生者......
此人就像四处躲藏的过街老鼠,窥伺着孟岫的一举一动,以她的人生作为养分,满足自己不为人知的**。
孟岫心中一阵恶寒,决心加快脚步赶往宛平城,等她找到陈煜,无论用什么手段也要逼其说出此人身份。
[壹]阿姆:母亲
[贰]:源自《太平广记》《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六》等,有改动
[叁]:源自网络及孟浩然《扬子津望京口》,有改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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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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