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檐上月下

飘岁就安安稳稳地住在了吴山上,可能是在化形期间早已习惯了孤独,而且再怎么说也是天生神灵之身,无需香火供奉,他在深山老林里一坐数年也是常事。

他偶尔也会去拜访天地道主,或者自己某种意义上的亲兄长扶摇主人。

飘岁力量弱小,性情守柔不争,人们祭拜众神,却不曾知晓三界中还有一个名唤飘岁的神灵。

他安静地生活在吴山的某个角落,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姬识冕的少年人莽撞地闯入了他的道场,闯入了他漫长的生命。

吴岚迹的回忆只到了这里,又回过头来,思考自己为什么“不像是人”。

就外观而言,他和人族是没有出入的,并且他曾弃神身、铸人身,连体内的骨骼经脉气海都和人族一致。

到底是差在哪里呢?

“吴先生?吴先生!”宛浮生急切的呼唤声将他惊醒。

吴岚迹向他投去了疑问地一瞥。

宛浮生此时已经坐起身来,没有了先前“晒月亮”时的散漫模样,一脸紧张地盯着吴岚迹看。

“怎么了?”

宛浮生面色凝重,看了吴岚迹好一会儿才缓和了神情:“先生没事就好。”

吴岚迹一头雾水,这孩子在说什么胡话?

“刚刚吴先生的样子看起来好可怕!”宛浮生手舞足蹈地控诉道,“就那个……直勾勾地盯着月亮看,表情又特别严肃冷峻,就像是,就像是要飞去九重天和月娘娘单挑……哎呦!”

吴岚迹终于体会到了宛赋和花寅敲宛浮生脑壳的快乐。

“瞎说什么呢?”吴岚迹久违地感觉到心累,为什么涵清江水神的转世之身会是这个模样啊?

月姐姐莫要怪罪,涵清君他现在情况特殊,若有冒犯,请多包涵……

吴岚迹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才将视线转向宛浮生。

“先生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宛浮生拍拍胸口,松了口气,“你可吓死我了。”

末了,他又担忧地询问:“是不是修炼出问题了?我听花寅长老说魔气很容易影响到神志的,吴先生是魔修,会不会是因为受到了心魔的困扰?”

“当然不是。”吴岚耐心地同他解释,“我虽是魔修,但一向秉持正道,从不滥杀无辜,道心通明,又怎么会被心魔所困?”

宛浮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吴岚迹道:“宛少侠天资超绝,为何不修行功法呢?”

“我上哪儿找合适的功法啊!莲月寺的功法又不向外人传授,我要是学了,就一辈子是莲月寺的和尚了。”

“花寅长老呢?”吴岚迹思忖道,“花寅长老虽然是妖,但以他的本事,寻找一本人族功法应该不难吧?”

宛浮生叹气道:“他找过了,我也试着学了。可是学不会有什么办法?花寅长老出身妖族,也不能指点我运转灵力,一来二去也就放弃了。”

“那罗袖城的修行者呢?作为天底下最繁荣的地方之一,罗袖城不可能没有修行者吧?”

“这个……嗯……”宛浮生忽然语塞,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吴岚迹笑了起来:“借口。”

“不是!”

“都是借口。”吴岚迹看着他慌乱躲闪的眼睛,肯定地说,“宛少侠根本不想成为修行者。”

宛浮生握紧拳头,沉默了。

吴岚迹缓缓把他的肩膀掰正,凝视着这位少年游侠,加重了语气:“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宛浮生猛然抬头盯住了眼前的青年。

青年的眼睛是极为纯粹的黑色,近看竟显得有几分魔魅之气,温和的笑意仿佛是画在面皮上的,除了刚才眺望月亮时,宛浮生几乎没有见过他不笑的样子。

俊美,沉稳,神圣不可侵犯。

宛浮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也伸出手去,扣住了吴岚迹的肩膀。

“那你呢,吴先生?”宛浮生反问他,“你不想笑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吴岚迹没有料到宛浮生会这么问,微怔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望吴先生解惑。”宛浮生不依不饶。

“如果宛少侠一定想知道的话,大概是不想让……家人担心吧。”吴岚迹收回了放在游侠肩上的双手,想了想,回答道。

吴岚迹早在作为飘岁的时候就发现了,每次看到他笑的时候,天地二道主的表情会略微放松一些,扶摇主人也会显得格外高兴。

于是飘岁就时常含笑,久而久之也成了习惯,不语也带三分笑意。

听了这个回答,宛浮生盘起双腿,手肘撑着膝盖,用手掌拖住了侧脸,呆呆地低头看向僧人们禅房的方向。

“我也一样啊。”

“成为修行者,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一着不慎便会命丧黄泉。”

“我倒是没关系,死了也就死了。”

“但我死了,我家那个笨老爹怎么办啊……”

吴岚迹安静地担任了宛浮生的倾听者。

听他抱怨老爹太喜欢喝酒,好不容易挣来的钱都拿去买酒了,还在家里的角角落落里藏私房钱。

听他调侃圆法主持又把功德箱锁上了,防止人们再往里面扔钱,可是香客却变本加厉地把钱扔到了供桌上。

听他夸赞猫妖花寅有多厉害,一招就打跑了伪装成和尚骗钱的修行者,用法术放大身躯后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听他说着永宁街上那家陈记瓜果铺的蜜饯特别好吃,但价格也是真的高。

听他说着附近来了一个仁心仁术的云游医师,据说是来自什么如酥镇万木堂。

听他说着罗袖城的锦绫,弃脂水的画舫,长定桥的灯笼。

听他说着他所深爱的一切。

“吴先生,我们明天一起去永宁街逛逛吧!我跟你说,要到晚上,街灯都亮起来了,那才好看呢!”宛浮生的兴致勃勃。

吴岚迹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宛小子,你怎么又跑到屋顶上去了?咱俩到底谁才是猫啊?”

花寅恰好从屋里出来了。

“咦,前辈……吴先生也在呢。”

“花寅长老!”宛浮生朝花寅挥了挥手,“我和吴先生打算明晚去逛永宁街,长老要一起去吗?”

我还没答应呢。吴岚迹无奈地扫了宛浮生一眼。

“去!怎么不去!”花寅伸了个懒腰,变回原型,一蹬腿就落到了两人身边。

宛浮生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去抱猫,却见花猫一头栽进了吴岚迹怀里,连眼神都没给他留一个。

花寅长老!?

少年游侠瞳孔震颤,伸出的手微微颤抖。

吴岚迹熟练地把猫往怀里一搂,笑眯眯地揉了揉花寅的耳朵,嗯,手感比他祖宗九尾天猫差些。

花寅一脸不爽,但现在吴岚迹师徒就是他的衣食父母,再不爽也得忍着。

“花寅长老跟喜儿说好了?”吴岚迹给花寅传音。

“说好了,小爷过几日就寻个宝地修炼去,不到妖仙不出关。”花寅调整好了心态,又恢复了高傲的模样,“你许诺的三件宝物何时给小爷?”

“长老莫急,宛少侠还在呢。”吴岚迹挠了挠猫的下巴,柔声安抚道。

果然,猫还是可以摸的更可爱。

不知该夸花寅勇敢,还是说他缺心眼儿,他居然把脑袋往吴岚迹胳膊上一搁,直接睡了过去。

喜儿和花寅长老谈了些什么呢?

吴岚迹顺着花猫的脊背,一下一下,慢慢地抚摸着。

花寅似乎不再害怕他,也不对他设防了。

看来喜儿确实有点天分嘛,仙祖阁下不禁有些小骄傲。

宛浮生气鼓鼓地看着氛围融洽的一人一猫,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还不到半天,他们俩怎么就那么亲密了。

宛浮生干脆背对吴岚迹侧躺下来,眼不见心不烦,继续晒月亮。

吴岚迹失笑。

屋檐上静悄悄的,只有宛浮生平稳的呼吸声和花寅细微的咕噜声,而吴岚迹则是保持着抱猫的姿势入了定。

他本就气息绵长,入定之后更是连胸口都没有丝毫起伏了。

如果不是脸色红润,皮肤温软,几乎就像是死了一般。

飘岁二十八奇术,梦黄粱。

吴岚迹记住了被雪声观玉佩选中的小乞丐的气息,即使相隔不少距离,他依然准确地进入了司雳的梦境中。

司雳此时才刚刚在一个临时铺就的草堆上躺下,眼前忽然又有绢纱般的白色雾气弥漫开来。

是他吗?

司雳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

他这回学乖了,没有试图在雾中走动,紧紧地盯着浓雾深处。

果不其然,一抹鸦青色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眼前。

司雳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生怕冲撞了他。

“司雳。”那个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呼唤着小乞丐的名字。

“你是神仙吗?”司雳小声问道,“我该如何称呼你?”

鸦青色的身影没有消失,但是也没有回答司雳的问题。

司雳以为是自己说话的声音太轻了,于是放开喉咙又喊了一遍,可他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为什么不说话了?

若非过那个神秘的存在不久前才说过话,司雳真的要猜测在雾气深处的是不是只是一件鸦青色的衣服了。

“那……仙长?我叫你仙长可以吗?”司雳试探着又问道。

依然没有回答。

不回答他,又不让他走,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啊!

世外高人都那么奇怪的吗?

司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那个,仙长,你给我的那块玉佩怎么用啊……”

吴岚迹听到这里也愣住了,他还真没考虑过司雳不会使用的问题,于是终于说了今天在梦里的第二句话。

“……心神沉浸其中即可。”

得到了回答,司雳不由大喜,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个问题能得到回答。

不会是要和玉佩有关的问题吧?

他这样想着,又问道:“心神是什么?怎么沉浸?”

吴岚迹彻底无语。

这是雪声观道统选的继承人,虽然基础差些,但未来可期,只不过现在还是个孩子而已……

吴岚迹耐下心来,仔仔细细地从什么是法力、什么是气海开始解释,一直讲到经脉在人体内的分布和走向,前前后后讲了近一个时辰。

中途,花寅醒来了一次,见吴岚迹入定、宛浮生入眠,就从房间里抱出两床被子分别盖在两人身上。

要是没有小爷,这两个人族该怎么办呀。

小爷为他们付出了太多。

花寅先为自己感动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钻回了吴岚迹怀里,拱了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吴岚迹一心两用,分出一缕神念感知着肉身周围的情况,他一边在梦中教导着司雳,一边抬手轻轻圈住了猫。

另一边的梦里,司雳全神贯注地听着吴岚迹的讲授。

司雳不傻,甚至很聪明,他知道这是一个改变现状的机会,只要牢牢把握住,就有可能成为受人敬仰的修行者。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无法做到像名门正派的修行者一般高来高去,学些粗浅的修行法术,也能为日后在江湖里摸滚带爬提供一些保障。

将最基础的修行要点掰开揉碎了喂给司雳后,吴岚迹又缄口不言了。

是不是只有问仙长有关修行的问题,仙长才会回答呢?

司雳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不出所料地没有得到应答。

于是他该问有关修行者的问题,都一一有了回复。

果然是这样。司雳心里有了计较,这次他恐怕没有见到仙长的真身,出现在他梦里的应该只是一道神念。

对,他也是刚刚才知道神念是什么。

作为神念,自然是没办法做出太多回复的,因此只有触及到神念蕴含的知识之时,他的问题才会得到解答。

司雳想通了这一点后不由苦笑。

毕竟他只是个小乞丐,也许还算有点天资,但又哪里值得高人亲自教导呢?

那位高人随手给出的机缘,对于现在的司雳而言,已经是此生无以为报的大恩大德了。

天快亮了。

司雳睁开了眼睛,眸光清明。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