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吴岚迹缓缓念道,将四句诗含在口中仔细咀嚼回味。
片刻后,他的唇边流露出一抹微笑,提笔落在了纸上。
翁鉴秋见吴岚迹动笔,不出所料地看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文字从他的笔下流出,心情意外的平静。
写完二十个字不需要太长时间,不多时,吴岚迹就放下了笔,检查了一下,就将这副字递给了翁鉴秋。
翁鉴秋接过了字帖,却没有去看,而是紧紧盯住了吴岚迹。
“我们如酥镇中有一座人皇庙,有求必应,相当灵验,吴先生初来乍到,应该还没有去拜过人皇吧?”翁鉴秋终于斟酌着开口询问。
吴岚迹从容不迫:“确实不曾。”
他与人皇是多年挚友,自然用不着拜他。
“那么,高居胜寒之巅的那位人皇,吴先生可曾去拜见过?”翁鉴秋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吴岚迹不躲不闪的双眼。
据说每一个成仙的修行者都要先前往拜见人皇,因此,飞升成仙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拜人皇”。
吴岚迹忍不住笑道:“翁老先生何须拐弯抹角,直接问我是不是仙人不就好了?”他停顿了一下,干脆地承认了,“老先生猜的不错,我确实已经成仙。”
已经成仙,但又入魔了。
一听到吴岚迹的肯定,翁鉴秋紧绷的身体劲力一泄,完全失去了刚刚提问的气势。他不禁露出了一个苦笑:“吴先生可真是……”
真是什么呢?他却说不下去了。
“我很好奇,老先生是怎么发现?”吴岚迹请失神的翁鉴秋坐到了桌边,也向他提出自己的疑问。
翁鉴秋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将始末娓娓道来:“先生应知,药圣叶甘草有一弟子,名唤张续,七百年前在平芜乡创立留春派。而我家祖上是张续的众多弟子之一,青年时云游四方行医,最后定居如酥镇,建立万木堂。”
“我家祖上藏有一份《十方药录》真迹的残本,但其中只有关于轻琼雪藤的描述较为完整。吴先生今日书写的药方中有几个字与《十方药录》中的内容相同,老朽……咳,翁某试着对比了一下,发现两者的字迹完全一致……”
“所以,翁老先生深夜来访并让我再写一副字,便确认了老先生家祖传的《十方药录》确实是我的手笔。”吴岚迹自然地接上了翁鉴秋的话。
翁鉴秋点点头:“能活过近千年岁月的,除了妖物精怪,也只有仙人了。”
“原来如此。”吴岚迹叹气,“这般巧合,只能说是天意了……”
那么吴岚迹受伤之事,万木堂就更不好插手了。
但翁鉴秋还是忍不住说:“虽然先生已是仙人之躯,但翁某做出的承诺不会收回,先生若有难处,尽管说便是,翁某定竭尽全力为先生效劳。”
“除此之外,翁某还有一事相求。小柳近几日跟着先生习武,还望先生,呃,不要浪费了这孩子的天资。翁某妻儿早丧,不出意外的话,翁某百年后,小柳便是万木堂的下一任堂主了。”
翁鉴秋的话不可谓不委婉,但吴岚迹还是听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
这是怕徒弟跟我跑了?
吴岚迹安抚道:“小柳公子医道天赋奇佳,尤其是那以手为秤的本事,着实让我大开眼界。若我误了他,先别说翁老先生与万木堂的诸位扰不扰得过我、如酥镇的百姓扰不扰得过我,单就我自身而言,心里也肯定是愧疚难当的。”
得了吴岚迹的承诺,翁鉴秋总算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两人又闲谈几句,翁鉴秋就要回房休息了。
他刚欲推门,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一滞,转身问:“难道先生没有其他事情要嘱咐翁某吗?”
“什么?”
“比如,不要将先生的身份说出去之类的……”翁鉴秋提醒道。
“我现在可以确定,小柳公子果真是你的亲传弟子了。”吴岚迹忍俊不禁,打趣道,“你们都一样,总是想太多。”
“先生当真不怕翁某说出去?”
吴岚迹招手示意翁鉴秋走近些,指着自己的脸认真问他:“我的长相,翁老先生可记住了?”
翁鉴秋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吴岚迹又道:“那么请翁老先生闭上眼睛。”
翁鉴秋照着做了,眼前一片黑暗的同时,他听到吴岚迹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现在,老先生可还记得我是何种相貌?”
嗯?你不就长……咦!
翁鉴秋惊奇地发现他居然完全回忆不起吴岚迹的模样,他慌忙睁开眼,只见那张熟悉的面孔笑盈盈地呈在他面前。
翁鉴秋不信邪地端详着吴岚迹的脸,把五官的每一处都在自己心中仔细临摹了一遍,可当他再次闭上眼,却又忘记了吴岚迹的样子。
“此法名叫‘众生相’,是烈朝末年的一位得道高僧传授与我,让旁人能够辨认出我,却记不清楚我的模样,这些年倒是帮我避开了不少麻烦。”吴岚迹任由翁鉴秋一遍遍尝试,一边向他解释。
“如果我对照着你的脸,把你画下来呢?这样总能记下先生的样貌了吧?”翁鉴秋似乎被激起了孩童心性,那赌气的姿态简直与柳无敌如出一辙。
吴岚迹认可了他的想法:“这样确实可以把我的脸画下来,但问题是就算画下来了,你也记不住啊。”
“可以拿着图对比!”
吴岚迹笑了:“我若诚心想躲着什么人,还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翁鉴秋这下终于泄气了:“这‘众生相’之法当真有这么厉害,毫无破解的法门吗?”
“众生见我,我见众生。”吴岚迹神态一瞬间竟有些肃穆,“破解之法不可能没有,譬如,此法对本心明澈者无效,但既然本心明澈,我又何必防着他呢?”
“翁某听闻至圣先师有言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既然吴先生已知翁某并非心思明澈之人,此举是否有些……欠妥呢?”翁鉴秋谨慎地斟酌着用词,“这若是被那些别有用心者知晓了……”
“至圣先师亦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看来老先生认为,我应该是位智者啊。”吴岚迹微微摇头,“很可惜,我不是,也不想是。至于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尽管来便是,我又何曾惧怕他们。”
“再者,目前在如酥镇,知晓我身份的仅老先生一人,我信得过老先生,难道老先生信不过自己吗?”
翁鉴秋带着那副字,若有所思地告辞了。
吴岚迹灭了灯,慢慢躺在了床上,他本就对修为强弱无甚追求,不会像其他修行者一般日夜修炼。
可今日,他非但没有修炼的想法,还一丝睡意也无。
叶甘草。
《十方药录》。
吴岚迹闭了闭双眼,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长跪在父母的坟前、满身泥泞却眼神坚毅的少年。
许久不曾见他了……
七百多年前,吴岚迹受到天生神灵之一扶摇主人的邀请,带着自己当时最小的弟子前去赴宴。
途中经过了地炉村的坟地。
“呜……呜……爹,娘,儿无能,儿不孝啊呜呜呜……”
空中隐约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充满痛苦的呜咽,哭泣之人仿佛是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尽数碾碎,再一丝一丝抽出躯壳。
又是一个可怜人。
有些悲伤是很私人的事,吴岚迹暗自叹了一口气,拉着小弟子的手就想快速离开此地。
小弟子的双脚却跟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她抿紧了嘴唇,抬起头看着师尊。
“师尊,他哭得好可怜啊,我们去安慰一下他吧。”小弟子攥住吴岚迹垂下的衣袖,眼里似乎也闪着泪光。
“这……”吴岚迹犹豫不决,他觉得此事欠妥,但他又深谙自家弟子的秉性,这小姑娘比牛还倔,就算撞了南墙,也要把南墙撞破了继续向前。
“罢了,你且去吧。”吴岚迹摸了摸小弟子的脑袋,“警醒些,把翅膀和尾羽通通藏好了。”
他这位小弟子的原型是一只天生地蕴的神鸟金乌,至今不过百年修为,是堪堪化形的程度,在神兽中只能算是孩童。
小弟子忙不迭地点头,松开攥着吴岚迹衣服下摆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哭声传来的地方跑去了。
唉,这小家伙连路都还走不稳呢。吴岚迹心里跑半是怜爱半是无奈,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林立的碑林之间,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童趴在一座坟前,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
男童察觉到有人走过来了,强忍住哭嚎,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当的漂亮小女孩在他面前蹲下。
“我叫安喜,平安喜乐的安喜,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声音清脆动听,好似黄鹂的啼啭。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尊心,男童不愿在人前出丑,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红肿的眼皮惹得安喜噗嗤一笑。
“喜儿!”
赶上来的吴岚迹听到了小弟子安喜的笑声,一来因墓地肃穆不该打闹,二来怕男童羞恼,板着脸就要斥责。
男童抬头见到又有一个谪仙似的人物走近,忙站起身行礼:“见过两位,我叫叶甘草,家住地炉村,呃……”
“不必多礼,我姓吴,叶公子唤我先生即可。”吴岚迹面色稍缓,“我携弟子路过此地,听叶公子哭得甚是悲痛,劣徒担忧,便过来慰问排解一二。”
直起身的安喜在一旁插着腰,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学着吴岚迹平日论道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也别太难过了,生老病死本就是天道常情,逝者的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见到你如此痛苦的,生者安康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
吴岚迹也放轻了声音,语调温柔:“是啊,这世间万事,到头都应有始有终。”
“斯人已逝,过往难追,还请公子节哀顺变。”
“不,不是的。”叶甘草连连摆手,抽了抽红通通的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爹娘已经过世三年了,我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哭的。”
“哦?”
吴岚迹观察了一下坟前石碑,石碑还不算旧,但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淋日晒,已经留下了一些来自年岁的伤疤,石碑前有一块焦黑的土地,想来是每年过年和清明时烧纸钱留下的痕迹。
确实不是新坟了。
安喜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那你在哭些什么呀?”
本来,叶甘草是不想和这两个路过的陌生人多讲的,但也许是吴岚迹太过温柔可靠,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也许是安喜太过单纯,令人心生爱怜,又或者是因为心底掩藏的情感再难抑制,他向两人倾诉了自己内心的悔恨。
“三年前,我爹突发恶疾,不久我娘也染上了相同的病,我请来村里的医师为我爹娘治病,但喝了不知多少剂汤药,换了不知多少种药方,都不见好。”
“大家都说,熬吧,熬的过就熬过去了。我去庙里求了天公,求了人皇,求了地王娘娘。”
“最后……最后,还是没能留住我爹娘……”
说到这里,叶甘草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他低着头,不去看陷入沉默的两陌生人,自顾自地往下说:“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从那个从邻村嫁过来的新娘子处听说,我爹娘患的那种怪病,郑庄上的医师能治。”
叶甘草再次泣不成声:“郑庄离这里,也不过五十里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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