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
谢亭曈有想过他昏睡的时间不会短,但没想到会这么长。
“四百年啊……”谢亭曈低声重复着,怎么一睁眼,就过了四百年?
他睡了四百年,那师兄呢?其他人呢?
这四百年,他们是怎么过的?
“师兄……”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有无数个问题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师尊呢?一直没有看见他。我给你取的墨灵芝师兄你有用上吗?后面发生了什么?点苍山现在如何?”
关玄度回应了他的每一个疑问:“你沉睡的第六十年,师尊渡劫飞升了。现在山中由大师姐主事,二师兄从旁辅佐,帮着打理宗门事务,师妹醉心医道,主持医堂。墨灵芝……当时事发突然,没来得及用上,后来日子久了,我不想用,也没必要用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语言:“当年你和师妹遇袭,山门接到求援讯息,师尊即刻赶去,但抵达时,你已经……幸好你神魂未散,滞留在黄泉,未入轮回。师尊……将你神魂引回体内,只是你在黄泉停留太久,神魂染了阴气,没有立刻醒来。师尊当时说只能等,等你自己醒过来。”
“没想到一下就是四百年!”游山水插话,感慨道,“可叫我们好等!”
关玄度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只是看着谢亭曈,继续道:“至于点苍山,等你身体好些了,自己去看吧。”
“那师兄你呢?”谢亭曈看着他,“你现在如何了?”
“他现在风光得很呢!”池鹤月抢着开口,“三师兄现在修为已至大乘期,修真界尊他为‘望舒君’,威名赫赫!”
关玄度对此不置一词,神情依旧淡漠。谢亭曈打量着他:“我记得师兄与我一样是元婴期,没想到现在已经……”
“这还不好?”池鹤月道,“三师兄最疼爱你,以后你在点苍山,不对,在整个大陆都能横着走了!”
“疼爱?”谢亭曈被她说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和师兄是关系好,但也没到用这种词的程度吧。”
“哎呀,你不知道,”池鹤月兴致上来,全然忘记旁边还有其他人在场,“你没醒的那会儿,师兄他可是……”
关玄度冷冷地打断了她:“池鹤月。”
池鹤月猛地住口,悻悻道:“知道啦,我不说就是。”但她转头却飞快地对着谢亭曈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示意:以后悄悄告诉你。
谢亭曈接到了她的暗示,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师兄的白发到底怎么回事?”
“很难看吗?”关玄度沉默片刻,低声道。
“不难看。”谢亭曈想也没想就反驳道,像小时候撒娇耍赖那样,带着点蛮横的肯定,“师兄怎样都好看。”这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后,他才觉出几分不妥,耳根微微发热。
关玄度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看着谢亭曈眉宇间流露出的疲惫,声音缓和下来:“累了就先睡会儿。”
这句话卸去了谢亭曈强撑的精神。沉睡了四百年,身体和神魂尚且虚弱,方才一番对话早已耗尽了那点刚复苏的元气。他没有逞强,缓缓闭上眼,意识开始模糊。
彻底沉入黑暗前,谢亭曈迷迷糊糊道:“师兄……下次……不许敷衍我……”
关玄度没有回应,只是极轻地覆上了他的手掌,温和灵力缓缓流入,温养着谢亭曈的神魂,就像从前四百年的每一日一样。
等到关玄度确认谢亭曈已经睡着,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与其他三人一同离开房间。
关玄度轻轻掩上房门,其他几人心知关玄度有话要说,都在廊下没有离开。
“不要对他讲黄泉一事,”关玄度目光落在了最藏不住话的池鹤月身上,“特别是你,收敛些,莫要口无遮拦。”
池鹤月吐了吐舌头,没把这份警告放在心上。关玄度见状道:“若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往后别想在我这里讨到半点好。”
池鹤月一听,马上就老实了。她立刻站直身体,摆出再严肃不过的表情,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三师兄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会多嘴!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她模样,一旁的游山水忍不住笑出声来,被兰濯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才勉强忍住。
兰濯叹了口气,看向关玄度:“玄度,我们知道轻重。但是亭曈聪慧异常,迟早会察觉到其中问题。”
关玄度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能瞒一时是一时。他刚醒,神魂未稳,不宜再受刺激。”他顿了顿,继续道,“等他再好些,我自然会告诉他。”
“好啦好啦,”游山水见状,故作深沉地拍了拍兰濯的肩膀,“年轻人的事我们就别掺和了。”
兰濯没好气地瞪了游山水一眼,将他的手拍开,缓和语气对关玄度道:“循序渐进也好,只是苦了你了。”
池鹤月挤眉弄眼地调侃道:“大师姐,你这可就说得不对了。现在谢亭曈醒来了,三师兄哪还叫苦啊?那是甘之如饴呢!”
兰濯无奈道:“鹤月,别学你二师兄没个正形。”
“好了,都散了吧,让玄度也静静。”兰濯发话,拉着池鹤月,又与游山水交换了个眼神,一同离开了长风阁。
三人一路无言。
直到彻底看不见长风阁,兰濯停下脚步,温柔道:“鹤月,想哭就哭吧。”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闸门,池鹤月强撑着用插科打诨掩饰的情绪瞬间决堤。她扑到兰濯怀里,语无伦次道:“大师姐,我,四师兄他终于醒了,我一直都害怕,我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兰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四师兄是因为保护我才会这样,”池鹤月已是泣不成声,“如果当年我没有闹着非要跟他下山,四师兄就不会死,三师兄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游山水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叹了口气,语气软和:“你想什么呢?这不是你的错。抱元宗早就视我们点苍山,视你三师兄和四师兄这‘点苍日月’之名如眼中钉了,迟早都要找机会下手。”
“如果不是因为我,四师兄至少不会死,”池鹤月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他和三师兄就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好啦。他这不是醒来了吗。”兰濯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往后有得是时间呢。”
“再哭让旁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了。”游山水凑过来揉了揉池鹤月的头发,不知道哪掏出来一壶酒,“要不喝点?”
“哪有拿这个安慰人的!”池鹤月抱住了兰濯,扭过头不再看游山水,眼泪还在掉,但心头重负稍稍轻了一些。
等池鹤月情绪稍定,三人继续往回走。走着走着,兰濯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鹤月,你刚才说你三师兄和四师兄‘错过’这么多年,是什么意思?”
“大师姐不知道吗?”池鹤月有点惊讶,又看着一脸茫然的游山水,“二师兄你也不知道?”
游山水有些莫名:“知道什么?”
池鹤月眨了眨眼,抛下一记惊雷:“他们二人互相心悦呀!”
空气瞬间凝固。
游山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确定?他们俩?怎么可能,我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
兰濯也是难以置信:“他们二人确实亲近,但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鹤月,你是从何处知晓?”
池鹤月解释道:“当年与四师兄下山时,我们正巧遇到一家人结亲,我一时好奇,就问四师兄将来想寻个什么样的道侣。四师兄没有说具体是谁,但是他描述的每一点三师兄都符合。我就直接问他是不是三师兄,四师兄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否认。”
“怪不得!我当年就奇怪小四怎么老是围着老三转,一会儿送这个一会儿问那个,被老三冷着脸赶走还乐呵呵的!原来是这样!”游山水又生出新的困惑,“那老三呢?他那会儿对小四可是爱答不理,看着不耐烦得很。”
“三师兄每次脸上摆着不耐烦,但是有哪一次赶过四师兄?对四师兄说过重话?他那分明就是放不下面子。”池鹤月道,“况且他后来……”
游山水沉默了一会:“老三他知道吗?小四对他这般心意。”
池鹤月轻轻摇头:“四师兄走后,看到三师兄那副样子,我哪里还敢提半个字?只怕说了,更是往他心口上插刀子,徒惹伤心。”
游山水长长地叹了一声:“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怪不得老三这四百年……”
兰濯轻轻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心中百感交集。她轻声道:“此事先不要提起。已经过了四百年了,还不知他们二人现今是如何心境,且往后看吧。”
几人走后,关玄度回到了房中。
榻上的人睡得正沉,呼吸均匀,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看起来比刚醒时鲜活了许多。
关玄度走到床边坐下,目光落在谢亭曈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手,灵力顺着指尖流出,试图将那处抚平。
或许是灵力起了作用,谢亭曈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无意识地动了动,脸颊蹭了蹭关玄度还未离开的手。
关玄度霎时僵住了。
他感受到谢亭曈脸颊肌肤传来的温度,看着他未变的面容,恍若又回到四百年前。
四百年前,谢亭曈也曾这样,在练剑累极后不管不顾地靠在他身上小憩。那时关玄度虽面上冷淡,说着“不成体统”,却任由他靠着,未曾真的将人推开。
回忆与指尖真实的温热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关玄度的指尖微微颤抖,极轻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谢亭曈的脸颊。
他本该收回手的,但却贪恋着这份温度。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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