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山水说得没错。
关玄度是计划了许多,但一下山就由不得他想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皆作了乔装。谢亭曈身着云纹锦袍,玉冠束发,一副世家公子打扮。关玄度则是一袭简单的深色衣裳,用法术遮掩成的墨发用发带竖着,刻意敛去周身气度,扮作与他同行的兄长。
扬宁城中正值集会,摊位众多,人流如织。往来行人摩肩接踵,关玄度始终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身位护着谢亭曈。
二人循着记忆,先是去了那家谢亭曈心心念念的馄饨铺。时过境迁,记忆中熟悉的铺面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层高的茶楼,朱漆雕栏,气派非凡。
“这……”谢亭曈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景致,一时语塞。
谢亭曈还在感慨,门口迎客的伙计已经热情地迎上前来:“二位客官里边请——”
谢亭曈没拒绝,跟着伙计上了楼。以前扬宁城中的茶楼最爱讲他和师兄“点苍日月”的名头,说得天花乱坠,听得他面红耳赤,他听过一次便再也不肯来了。四百年过去,也不知如今的说书先生又编排出什么新花样。
进了雅间,伙计递过来一张食单。谢亭曈扫过一遍,不由咂舌,这上边的价格也忒贵了些!以前他与师兄的例银不算少,但花在这上面也太冤大头了些,换做那时候他马上就得拉着关玄度出门了。
“随意。”关玄度似是看出他的迟疑,淡淡道,“无须忧心银钱。”
谢亭曈放下心来,随意点了茶和点心。等伙计将茶点尽数端上,便听楼下惊堂木重重一响,说书先生洪亮的声音传来:“今日便与诸位分说,抱元宗!”
“这抱元宗立世千载,底蕴深厚,位列三宗,出过不少名动天下的仙君尊者,也是不少人心向往之的修仙圣地。可惜啊可惜,”说书人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唏嘘,“近百年却是青黄不接,日显衰颓。门人弟子没少招揽,能独当一面的却寥寥无几。即便偶有天资出众者,也多是昙花一现,卡在某一境界便再难寸进,久而久之,便也销声匿迹了。”
谢亭曈闻言,不由低声问身旁的人:“抱元宗的首席不是陈任词吗?他后来如何了?”
关玄度语气平静:“他于两百年前陨落。抱元宗对外宣称,他在外历练时遭遇邪魔,为护佑凡人身亡。”
谢亭曈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以前机缘巧合见过他一面,印象里是个颇为正直的人。这样的事,确实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关玄度不置可否。
说书人仍在滔滔不绝:“上一届仙门大比时,抱元宗便已显颓势,险些败落。全凭门下弟子不惜燃烧寿数强行提升修为,才保住宗门不至于跌出三宗之列。眼见下一届大比在即,抱元宗前景黯淡,谁都以为这回他们是撑不住了,谁知——”
惊堂木再响,说书人语调陡然拔高:“竟横空出世一位桑宛白!”
“此女身世可谓凄苦。”说书人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她本非修士之后,父母皆是依附凌云派庇护的凡人,老实本分。奈何凌云派罔顾人伦,暗中以邪术残害凡人血肉来修炼,直到望舒君以雷霆手段肃清邪道,此事才得以见天日。桑宛白那父母便是此事的受害者。”
堂下听众闻言,皆不免叹息。
说书人见气氛到位,继续道:“当任抱元宗宗主宁易之协助处理此事,见她伶仃无依,着实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其带回宗内抚养。起初只当是给口饭吃,没成想这桑宛白天赋卓绝,修行神速,远超同辈!”
“更难得的是她心性坚毅,日夜苦修不辍。现今修为已至元婴,实乃百年难遇的奇才!如今她已是宁宗主的亲传弟子,抱元宗的首席!过段时日的仙门大比,便要由她代表抱元宗出席。”
说书人喝了口茶水,继续道:“说到这仙门大比,便不得不讲一讲这些参与大会的宗门了,这次可谓是人才辈出,比如这无极坞的宣蘅……”
后面的话,谢亭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仙门大比!
这是修真界盛事,每十年一度,由仙道刑司衍天门和代表人皇意志的昭明府共同主持。大会选址定安城,是受人皇管辖的中立地带。到时候各路英才在此切磋比斗,既有宗门子弟凭实力为宗门挣得资源与威名,也有散修盼着借名次敲开大宗的门。这是整个修真界最能证明自己的场合。
不算那沉睡的四百年,谢亭曈如今不过二十有四。上一届大比时他年纪尚小,还不足以登台。好不容易等到有资格了,偏偏又遭遇不测,一睡就是四百年。
眼前恰好就有机会,他怎么甘心错过?
但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谢亭曈按了下去。他是很想去仙门大比的,但是他知道关玄度不会轻易松口。这事急不得,得回去好好计划一番。
喝完这盏茶,谢亭曈放下茶杯,站起身:“师兄,茶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关玄度微微颔首:“走吧。”
谢亭曈索性把仙门大门的事抛在脑后,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关玄度也纵容着他,由着他拉自己在人潮中穿梭。
关玄度的目光始终落在谢亭曈身上。四百年,他早已习惯了寒穴中的死寂。看着谢亭曈如今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叫他如何能移得开眼?
直到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谢亭曈才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整个人几乎挂在了关玄度身上:“不行了不行了,逛得腿都软了。”
关玄度手臂半环着他:“那就回去。”
谢亭曈抬眼望他,满城灯火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他笑盈盈地耍赖:“师兄背我回去,好不好?”
关玄度垂眸看着他微红的脸颊,沉默片刻,竟真的转过身,在他面前微微俯身:“上来。”
谢亭曈倒愣了,他没想到关玄度真的会同意。从前在山上时,他也这样耍赖撒娇,关玄度那时候都是冷着脸把他推开,说他不成体统。
谢亭曈向来嘴上说得厉害,此刻见关玄度真同意了,反倒踌躇起来。
关玄度侧首看他:“怎么了?”
有亲近的机会为什么要放过?谢亭曈定了定心神,放轻了动作趴上那方宽阔的背脊。关玄度稳稳将他托起,步伐从容地往前走。
谢亭曈环着关玄度,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师兄颈间,声音闷闷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谢亭曈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只觉得贴着的身躯温热坚实,连呼吸的起伏都依旧平稳。他不甘心地向前凑了凑,想看看关玄度是不是又冷着脸。
就在这一瞬,谢亭曈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轻轻往上托了托。动作间,耳边忽然掠过一缕极轻的气流,带着胸腔细微的震动。
谢亭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是师兄在笑吗?
谢亭曈想抬头去看,那声息却已化在风里。
他不确定那是不是错觉。他见过关玄度千百种模样,平静的、冷厉的、专注的,却极少见他笑。
可不管是不是,谢亭曈都没再追问了。他悄悄收紧了环住关玄度脖颈的手,头慢慢垂下来,枕回关玄度的肩膀上。
关玄度的步伐很稳。谢亭曈闭上眼睛,听着关玄度平稳的脚步声,听着夜风拂过枝桠晃动的轻响,连呼吸都跟着慢了下来,渐渐地睡着了。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了。
谢亭曈在自己的床榻上醒来,脑中把昨日种种过了一遍,茶楼、街市、仙门大比,最后定格在月光下师兄的白发上。
他猛地坐起身捂住脸,只是热意仍控制不住地往耳根蔓延。谢亭曈觉得自己昨日定是被什么被迷了心窍,才会那般行为。可一想到师兄,心里又泛起难以抑制的悸动。
在榻上辗转良久,谢亭曈才勉强平复心绪。
他还没忘记仙门大比一事。沈梦书作为点苍山首席,是肯定会出席的,此外还需有人带队护送。只是不知这重任会落到谁头上。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难按下。他利落地更衣束发,决定先去找大师姐兰濯探探口风。
谁知刚推开房门,与同样从屋内出来的关玄度撞个正着。
关玄度目光落在他脸上,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谢亭曈又想到自己昨夜在关玄度背上睡着的事情,他耳根又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他强作镇定道:“挺好的,连梦都没做一个。”
关玄度没多说什么,转而问道:“这是要去何处?”
“正要去寻大师姐说些事情。”谢亭曈道。
“正好。”关玄度微微颔首,“大师姐寻我去主殿议事,我们一起过去。”
不会那么巧吧?谢亭曈试探着问道:“是什么事?我能听吗?”
关玄度摇摇头:“我也不知。先过去吧。”
说罢,他向前几步,自然而然地牵住谢亭曈的手。
谢亭曈霎时宕机了。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耳根又开始发烫。谢亭曈心里有鬼,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关玄度稳稳握住。
“走吧。”关玄度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带你过去。”
谢亭曈只得低着头,跟着师兄向前一步。却见周围景物忽然模糊了一瞬,快速向后飞逝,待他回神时,主殿的朱门已在眼前。
原来是缩地成寸的法术。
关玄度适时松开了手,掌心令人心慌的温热骤然离去,只余下若有似无的触感。谢亭曈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心底生出几分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恋。
谢亭曈深呼吸几次,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随着关玄度一同迈入了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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