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是六界中最为复杂的种族。
他们出生时与人族孩童无异,只是会带有某些妖类的特征——有的会长尾巴或耳朵,有的皮肤会浮现鳞片,有的则生有獠牙利爪。
只不过他们天生便有妖力。
若是不满足这稀薄的妖力,渴望变得强大,那便需要经历“妖化”。
妖化,顾名思义就是彻底显现妖型。
相当于一次肉身重塑,将原本仅有些许声妖族特征全面激发,成为彻彻底底的妖。
妖化成功者,可凭借该能力在妖界占据一席之地,也有望踏上仙途,朝妖仙的境界迈进。
而失败者,则会妖力尽失沦为废物。更有甚者无法承受妖化反噬堕入魔道,成为丧失理智的妖物。
这些知识,都是温拂渔从《六界说·卷二·仙妖篇》里读来的。
完全妖化后的妖族,实力足以匹敌仙者,若岚巳在此大开杀戒,云陵城恐怕将再遭劫难,必须赶紧阻止她。
温拂渔倒是想立刻行动,但以她现在的状态,冲上去很可能成为岚巳手下的第一个亡魂。
况且连郁这位仙尊就在身旁,该由谁出手阻止,不言自明。
于是她伸手一把按住岚卯的头,狠狠将他脸朝下摁在地上。无视身下兔子含糊不清的咒骂,她抬头看向连郁,语气认真。
“仙尊,这里就交给我吧。”
言下之意:那边那个快要发疯的女人就归你了。
连郁身为仙尊,竟也未动怒,轻易接受了她的暗示。他撤去对岚卯的压制,淡淡瞥她一眼,只留下一句“量力而行”,便转身冲向几乎完全蛇化的岚巳。
金色的鳞片已覆盖她大半肌肤,乌黑的长发失去发带束缚,如蛇般蜿蜒披散在肩头。一双竖瞳闪烁着危险的金光,蛇信不时吐出,发出“嘶嘶”声响。
这种形态的妖化,温拂渔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确实与那些完全失去理智的妖物大不相同,还保留着部分人形,有种奇异的美感。
“你师父可真宠你啊,”岚卯在她手下闷声嘲讽,“既替你出头,又亲自出手,他收你这徒弟有何用?”
温拂渔不为所动,甚至用手肘狠狠顶向他的后腰,换来一声更响亮的痛呼。
“靠!”岚卯在她手下拼命挣扎,“温拂渔你等着,等我挣脱了看我不弄死你!”
“现在是谁弄死谁啊?”温拂渔手下毫不留情,“死兔子话真多。你要是能有兔子形态一半可爱,我说不定还会温柔点。”
岚卯嗤笑一声:“兔子形态可爱?你们人族就喜欢以貌取人。”他勉强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岚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
温拂渔没听到他的低喃,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你可知道,若她妖化后控制不住,便只能杀了她。”
岚卯的目光追随着岚巳,她正与连郁激烈交锋,视线还不时看向他这边,似乎在确认他的情况安全。
每一次的妖化,对妖族而言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真是个傻瓜。
明明把他丢下就好了,却非要这般。
他移开视线:“温拂渔,你为什么不杀我?你看我的眼神,明明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温拂渔没有回答,只是掐着他脖子的手又收紧几分,让他窒息片刻才稍松力道。
她的眼眸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他吞噬碾碎:“仙门弟子,不轻易杀戮。”
“呵,说得好听是恪守门规,说得难听点,是你怕杀了我之后停不下手吧?杀了我一只妖,还有那么多曾在此地肆虐的妖,若你一个个杀下去,终有一天你会发现——”
他大口喘气,将话语送入温拂渔耳中:“到那时,你与我已别无二致。”
是吗?
如果她真的手刃仇敌,一路杀下去,最终会变得和岚卯一样疯狂吗?
答案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既然这人如此激她动手,就绝不能让他得逞。
她松开了压制岚卯的手,在他缓缓弓身欲起的瞬间,又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在一旁的花坛上。
“喂,咬紧牙关。”她冷声道。
岚卯还没来得及疑惑,一阵拳风就重重落在他脸上,接着是接连不断的痛击。
温拂渔一拳拳砸向他,发泄着积压多年的怒火:“嘴贱是吧?放火烧云陵,杀我娘亲是吧?把我扔水里想淹死我是吧?这么想死是吧?”
岚卯嘴唇颤抖,眼神逐渐涣散:“要杀就痛快些,别折磨人……”
几拳下去,岚卯已不省人事。温拂渔取出捆妖绳将他五花大绑,牢牢固定在树干上。
她还是冲动了。
不过心里当真舒服了不少。
『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不杀他?我能感觉到,你握着我时好几次都想动手。』
佩在腰间的剑通过神识与她交流。
是啊,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她连心魔都是那日的熊熊烈火,做梦都想着找到凶手,将其千刀万剐。
甚至半个月前入青山门时,她也是这么打算的。
可当仇人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想杀他了。
不是害怕,也不是后悔,而是觉得,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杀人报复只适合对付那些会跪地求饶的懦夫。而岚卯,他主动告知真相,描述如何杀害她母亲。
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与狂热。
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终有一死,所以他既享受杀戮,也期待被杀戮。
他一直等待着有人来杀他。
报仇不就是要让对方痛苦吗?既然他都求之不得了,那还算什么报仇。
她冷冷瞥了眼岚卯,终是把一口怨气咽了下去。
……
连郁这边,对他而言,区区妖化状态的妖族并不难对付,只是他现在需先稳定好局面,便不好下重手。
在来此之前,仙盟的人找到了他。
根据被擒三妖的口供,他们得出结论:此次在云陵城作乱的一蛇一兔,极可能就是八年前因屠杀一家人被捕,后又从仙盟越狱的那两只恶妖。
那蛇名为幽,是条黄金蟒,极擅用毒。那兔名为冥,是只黑白兔,狡诈多端,以双掌为刃。
如今见到岚巳妖化的模样,便更加印证了仙盟的推测。
“仙尊大人,若遇上他们,务必留活口啊,这是上面的要求。”仙盟的人如是说。
他应下了,随后将三问暂借给对方。
“若我遇到他们,会唤三问前来,届时你随它来即可。”
此时三问应该已经在带路的路上了,他只需再拖延片刻。
岚巳的剑带有剧毒,双剑连连刺向连郁。
连郁则衣袖一挥,划出半道圆弧,轻松避开她的攻击。
“仙尊如此欺凌妖族,可有违仙者的风范!”岚巳久攻不下,又破不了阵,气得咬牙切齿,“有错我们认,何必如此折磨他!”
“仙门虽不滥杀,却也非愚善之辈。作为仙盟通缉八年的越狱要犯,本尊已足够宽容。”连郁一记手刀精准击中她的手肘,岚巳险些握不住剑,“我说得对吗,幽?”
她浑身一震:“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她第一个主人给她取的名字。
那任主人是个凡人,痴迷收集鳞片,于是从黑市买下她,取名“幽”,让她成为供他取乐的妖奴。
那时她还是个弱小的小妖,敌不过主人家中护卫,也见过反抗和逃跑的妖的下场:被抓回后打个半死,不给饭吃,不给治伤,扛得住就活,扛不住就死。
她害怕那样的结局,甚至觉得这里比起黑市的暴行,能吃饱饭,能在府邸内有限活动,已经算不错了。
除了每个月她都要被强行拔取鳞片的时候。
很痛。
痛彻心扉。
那些鳞片是被硬生生从她身上撕下来的,鲜血淋漓,被他们放在托盘上收走。而她只能蜷缩在角落,浑身是血,努力在疼痛中睡着,在梦中安慰自己。
她原本只是妖山上的一只快乐小妖,只因为靠近人界,那些人嚷嚷着蛇可怕,就一把火烧了整个妖山。
可怕?
明明可怕的,是你们才对吧!
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避免一切可能的冲突,为什么最终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就这样,她在主人家里待了一年。
那只黑白毛色的兔子是在第二年被买进来的。他长得温顺可爱,是主人买来送给女儿的礼物,小姐为他取名“冥”。
她想:真羡慕啊。
他不用被拔毛,不用浑身是血,只需要讨好小姐欢心就好。
就因为他长得温顺可爱。
可就是这个“温顺可爱”的兔子,却在第三天,一手刺穿了小姐的胸膛,杀了人。
“明明是条蛇,怎么这么怂?”他杀了人也不慌,还抬手舔舐手上的鲜血,“我们可是妖啊,天生拥有妖力,凭什么要对这些一无是处的人族卑躬屈膝?”
她颤抖着说:“你会死的……”
一定会被主人打死的!
但冥却毫不在意地耸肩:“无所谓啊,反正人终有一死。我杀过很多人,不怕死。”
这时她才明白,冥是故意进来的。因为他听说这里有个人类虐待妖族,他就是来收拾他们的。
冥问她:“要联手吗?一起给他们应有的惩罚。”
她胆小地摇头,声音发颤:“不、不好吧,杀人什么的……”
“他们杀了那么多妖,死有余辜。”
她跟在他身后,仍不住追问:“如果报复也是杀人,那我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冥笑了,“我是为了给我的族人争取解放。”
解放?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时的妖山。
如果当时能有像冥这样的妖站出来,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被杀害?她也不会孤身一妖被卖到黑市,成为妖奴了吧?
于是后来,她站到了冥身边,与他一起,与众妖一起,血洗了整个府邸。
即使后来逃亡,被仙盟抓获,她也从未后悔。
直到他们被大人所救,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被他赋予新的名字,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虽然大人取名没什么水平,但她就是喜欢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赋予她的,是自由与快乐。
她很久没听过“幽”这个名字了。
如今听见这个名字,她还是感到生理性地厌恶。
“真恶心……”她喃喃道,金色竖瞳瞬间染上血色,“恶心!恶心死了!别叫那个恶心的名字!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仙门修士,根本不懂在阴沟里挣扎的滋味,凭什么来阻止我!”
她不再攻击连郁,反而举剑对准自己的手腕狠狠划下。暗红的血液缓缓流出,滴落在地的瞬间化作黑烟蒸发。
连郁后撤一步,皱眉盯着那团黑雾。
温拂渔也察觉情况不对,确认岚卯仍未苏醒后,立即向战场中心走去。
“仙……”她刚想呼唤连郁,却忽然闻到一股异常的血腥味,刹那间,五脏六腑如同燃烧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封闭五感!”连郁回头喝道,“她的血有毒!”
温拂渔连忙照做,但情况并未好转,五脏六腑还是灼烧地生疼。
“呵……”
岚巳见状,这才想起温拂渔体内应该还残留着她的毒素,此刻被她的毒血一激,再次发作了。
正好,刚才她揍岚卯那么狠,就拿她开刀吧。
虽然大人说要活的,但只要不弄死,交个残废的身体给大人,应该也可以吧?
只是她小瞧了温拂渔。
温拂渔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她强忍不适,迅速思考最快的解毒方法,最终拔出骗子,在掌心划出一道血口。
『好痛!温拂渔你的血怎么回事?怎么连我都攻击?』
温拂渔面无表情:“忍着点,我也痛。”
岚巳见状愣了一瞬,随即冷笑:“反应倒快,但光放这点血可不够——”
话音未落,她忽觉身后一股锐气袭来。
岚巳本欲躲避,却见那柄青玉剑却绕过她,直抵连郁面前。
紧接着,金光瞬间笼罩而下,她感到一股沉重的力量压在身上,竟让她不由地屈膝跪地。
连郁并指一收,三问归鞘:“捉你们的人到了,本尊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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