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柔见少年这般喜欢,便把书架的一大半书一股脑地塞到了少年的房里。
少年自知无以为报,便开始攒钱打算给她补件更贵重的生辰礼。
而随着时光流逝,他书看得越多,明白得越多,少年内心深处对这位素未谋面之人的钦慕之情也与日俱增。
质变发生在某个下午。
他犹豫再三之后,终于打开了沈云柔从她哥哥那拿过来给他的小书册,说这是楚家大少爷送给他哥哥的书,她还听到楚家大少爷说这是一本宝书。
的确,这本《幽香满帘》的扉页上还写着:
偶得佳本,特赠于沈兄。
那字风流恣意,隐隐显出几分不正经的意味,不过彼时他心思纯净,全然想不到那处去。
毕竟是赠人之礼,再翻看多有冒犯,可寥寥数语却又让他心思难耐,想要一探究竟是何奇书。
再三挣扎之下,少年没能抵住心中求知的渴望与好奇,打开了第一页。
他呼吸一滞,猛地将书合上。
少年一向记忆极佳,闭上眼眸,那不可描述的文字和插画便一字不差,一笔不落地全浮现在脑海里。
冷淡的眉眼染上几分羞窘。
他本不欲再看,可是——
可是在这种文字和插画的旁边,那个他一直以为极为正经的人竟也做了批注。
最终,少年也没想到自己会把它看完。
在偷偷回自己的住所的路上,他白皙的脸颊残红依旧难消,结尾处那人的那话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少年有上十日没敢再见沈云柔。
直到楚大少爷他们回来的前夜。
沈云柔来找他了。
惨白的小脸,身子都要站不稳,没说几句话,身下便流出了血。
少年只觉那红色刺目至极。
他先是惊愕,缓缓明白过来什么,无与伦比的愧疚与滔天的愤怒交织。
而怒到极致却反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他立刻站起身,将女孩抱到了床上,声音带了安抚:
“别怕,别怕,云柔,我去给你找大夫。”
而沈云柔却拉住了他,掏出了二两银子:
“李管家给了我银子,这是另一半,姐姐你拿着吧——”
少年费尽全力维持出来的冷静几乎在这刺目的银子出现时荡然无存,他深深吸了口气:“别说这些了,云柔,找大夫,我去找大夫——”
“来不及了,”她说,指了指肚子,腹下涌出了大量的鲜血,“我吃了很多毒药。它被我害死了,我要把命还给它。”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很害怕,也是真的很……讨厌它,”她说,“但我对不起它,我把自己的命也给它,它应该不会怪我了吧?”
“不是你的错,”少年说,恨意翻涌不下,“我会给你报仇。”
沈云柔的神色飘渺起来:“姐姐,我好痛……它是不是比我还痛?它真的会原谅我吗?”
“不是你的错,”少年几乎要把牙齿咬碎,“我会杀了他!”
“不,不要!”她说,“你打不过他的,也别让哥哥这么做。我只希望……只希望……你和哥哥都好好的……”
她取下了她做的红绳手链,手链被编了个精致的同心结,少年没有收。
沈云柔说她做了一对,还有一只放在了她哥哥房里。
沈云柔流下了眼泪:“姐姐,你拿着吧……哥哥看到了这个,就会知道我很喜欢你……他就……就会对你好的……”
少年终是接了过去。
“姐姐,你真好,”她笑了,“其实我真的……好喜欢你……要是……”
她动了动唇,在心中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要是你是个男子就好了。
那天夜里,在多次强闯被门口结界弄得遍体鳞伤之后,少年又跪遍了府上所有能找的下人,求他们帮忙出外请大夫。
而平日里与他或沈云深有些交情的都充耳不闻,只当此事不曾发生,并无交情的已经抢功似的抢夺被少年竭力护住的尸体。
最终,少年几番被打晕,沈云柔住的小屋也燃起熊熊大火。
府中下人知情者便知,李德平不敢明面得罪沈云深,早就做好了制造成沈云柔意外打落灯盏走火而死的打算,而他们为求自保自然不敢多作声张。
“三少爷,”李德平看着血淋淋躺在自己眼前,一改之前傲气模样的少年,笑着啧了两声,“难怪沈大这么宝贝,这丫头的滋味倒是不错。”
少年缓缓抬头,眼眸里的每一根血色都透露着浓烈的恨意与杀意。
“别这么看我,”李德平躲在他面前,肥大的食指勾起了他的下颚,混浊的眼里闪过几分似是兴奋的异光,“这傻丫头会这样,都是因为你。”
“我跟着丫头说,她不跟我,我就来上你,要是跟了我,我就能让你少挨些打,”李德平得意地笑了起来,“我这么一说,她就躺着随便我欺负了一个月。真蠢!真蠢!你不知道她有多听话,哭起来的样子,害怕的样子,真叫人意犹未尽……”
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起身朝他挥拳过去,却被早已反应过来的李德平一脚狠狠踢了过去,顿时少年口中喷出了鲜血。
李德平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少年死死盯住他,“你会不得好死的。”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下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向李德平禀报,“大少爷的马车就在门外,少爷提前一日回来了!”
李德平瞳孔微震,稳了一下身形,看了一眼烧成废墟的房屋,深吸口气后说:“慌什么!天灾**!这是意外!意外!告诉沈——”
“管家,沈大没回来!”又跑来了一个下人,惊恐地打断了他。
李德平莫名舒了口气:“那就好......人没回来,那你叫什么!”
那人扑腾跪了下来,欲哭无泪:“可听说沈大被尊主看中,有意收作关门弟子!”
“尊、尊主.....”李德平踉跄了几步,“可、可是蓬莱楚、楚家家主楚霄?!”
“正是!”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无不哗然惶恐,若真如此,便是千个万个宁州楚家也抵不过一个蓬莱尊主弟子的名头!押错了宝,心中怎一个悔字了得!
“怎、怎么可能,一个乡下小子,怎么会有这种滔天的福气?!”李德平不敢置信,反应过来时已经瘫软在地。
府门口,冲进来的华服青年呆呆看着面前那冒烟的屋宅:“柔儿妹妹......”
*
前尘往事尽上心来,楚琼多次举杯,胸中是浓酒化不开绵延数百年的歉意。
他对不起沈云柔。
这么多年,他都在想,如若当初没有遇到沈云柔,她也不会被李德平威胁,如果不是靠近他,或许,李德平也不会注意到她。
恍惚之中,他听到外面传来的凄切哀怨的曲声。
他起身推开客栈的门,月下,那人坐在房梁上,吹着口中的叶片,那人明明看上去面无表情,楚琼却感觉到心中似有针头刺过。
今日,是沈云柔的忌日。
最难过最愧疚的那个人,在他对面。
“沈大人,”楚琼站在栏杆处,举起了一壶酒对他扬了一下,身子在风中踉跄了几步,“喝一杯如何?”
曲声停了下来。
屋内,楚琼定定看着眼前坐着喝酒的人,昏黄的烛火下,光落在那人的脸上,增了一抹哀柔之色,他心生不忍,牵动了唇露出个笑来:
“我以为大人不会应我。看来宁州的桃花酿果真无人能拒。”
沈云深抬眸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一时之间,桌上的酒在沉默的氛围里空了一壶又一壶。
楚琼酒品极差。
喝到一半,沈云深便发现了这个事实。
一开始,醉酒的楚琼很安静,只是双颊绯红地趴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上去显出几分别样的乖巧。
但没多久,他便一边凝视着沈云深一边又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
即使沈云深在他喊了第三次以后没再回应,楚琼也依然乐此不疲。
在叫了数遍之后,楚琼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内容的单调,于是他变更了重复的话语。
楚琼只说了一遍,沈云深便如坐针毡。
“沈云深,我——”
“楚公子,”沈云深出声打断他,避开了那双藏不住情意的眼睛,将酒杯放下,说,“我知道了。”
楚琼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话反应了很久,然后垂眸将下巴放在叠在一起的手上,盯着他,“哦,好。”
没多久,沈云深坐不下去,楚琼这回却反应极快,拉住他,紧抿着唇说:“我没说话。”
沈云深还是坐了回去。
那一团委屈便轰然散开,绽成了亮灿灿的笑。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沈云深意识到,对有的人很容易,对有的人却很难。
却在垂眸间,沈云深神色骤变,一把抓住了楚琼的手,那白皙的手腕上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红色绳结,声音立刻冷了几分:
“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他抓得力道极大,疼得楚琼眨了一下眼睛
楚琼再次抿唇说:“你妹妹送我的。”
沈云深力道顿松,灌了一道仙力:“你如何与她相识?”
楚琼的酒顿时醒了不少,看了眼沈云深,缓缓说,“四百年前,在宁州楚府,你妹妹以为我是姑娘,经常来找我。”
沈云深从未注意过楚琼。在宁州楚府时,他忙于得楚煜赏识,对他事极少上心,那时他也只知有楚琼这一不受宠的庶出。
而他在得知妹妹死讯后便赶回宁州,只是路途遥远,他五日后才至,彼时楚煜早已查清真相,抓住了真凶李德平及一众涉事人等待他亲自处置。
大火焚毁了妹妹的所有,只有妹妹留在他房中一封遗信及红色绳结。
信上提到说她会将绳结送给一位她很喜欢的姑娘,
而这姑娘的名字,叫楚嫣。
楚嫣,宁州楚府的庶出二小姐。
——“楚二小姐,你可是与我妹妹相识?”
——“我......嫣儿......见过云柔妹妹几次。”
——“她说她将一物送给了你。”
——“无功不受禄,云柔妹妹送的东西,嫣儿自是不敢收。”
当年之事细究之下,哪还看不出对方语焉不详。
沈云深眸光微暗,他与楚嫣相处的日子不短,楚嫣心机深沉,远不止表面那般娇柔无害,否则也无能在牛鬼神蛇众多的蓬莱占一席之地。
只是,在蓬莱的那一百年,自己竟......竟是护错人了么?
楚琼——
这四百年,眼前的这人,沈云深很清楚,过得并不好。
他还未答应正式拜师楚霄的那一百年间,也听闻过楚霄将宁州楚府败落来投奔的一少爷收作义子养在身边,可内门中人皆知,楚霄收的一众年轻义子义女们,皆被下了鸳鸯蛊,养为炉鼎,虽需待蛊虫成熟方可采撷,可楚霄却日夜如皇帝翻牌点着他们,变着花样戏弄。
而楚琼是那一众人中,相貌最好,最受疼爱的那一个。
“你......”
看着面前的楚琼,沈云深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是他的疏忽使得妹妹丧命,而妹妹临终之时所期之事,他竟也不曾办成——
“是我的错,”沈云深说道,眼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愧疚和痛苦,“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楚琼说,“是我对不起她,我不该骗她的。”
他讲起了沈云深所不知的他与沈云柔的过往,字里行间均是歉意。
楚琼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走了以后,我也怨过你,怨你身为哥哥,为什么要为了自身前程将妹妹留在水深火热的楚府,怨云柔这样喜欢你敬爱你,你却对她这样大意。”
“可是,”楚琼顿了顿,朝他靠过来,说道,“我知道你有苦衷。”
沈云深怔在原地。
楚琼将手贴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抱住了他,是个抚慰的动作,他的声音很轻柔:
“这么多年,你一定很累吧。”
从来......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我去过你曾经住过的水云村,了解了许多,也猜到了许多。”
他的见识,楚琼知道,绝不可能是寻常乡夫出身。
住那的乡民们告诉楚琼,沈云深是七八岁左右才被沈家收养。
算算日子,和当时那一桩轰动三界的滔天惨案极为相近——
四百年前,蓬莱楚家还未独占鳌头,直到执掌蓬莱仙门的赵家满门一千三百余人被屠,唯有正值七岁的赵家少主不见踪影。
“你......”
不属于他的泪水滴落在肩上的衣裳,沈云深终于发现,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他能轻易推开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