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烈阳。
破旧的柴房里好似因为主人的大清扫而一改往日的沉闷。
老旧的木桌上摆了一份糕点,桌上的瓷瓶里还罕见地插入了几朵清新漂亮的玉兰花。
木桌前,少年穿着仅有的一件宽袍白衣,披散着头发,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喜白,攒钱买了布做了这衣裳后,却因为珍视而极少穿。
“姐姐!”
等到晌午,终于等来了这声已经称得上熟悉的叫唤,声音一如往日的雀跃。
沈云柔一看到眼前的人,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不自觉小嘴便张大了,结结巴巴地说:
“姐、姐姐,你、你今天真好看……”
少年冲她笑:“吃桂花糕吗?”
沈云柔一听到‘桂花糕’,便两眼冒光,直冲冲奔它而去了。
“姐姐,”沈云柔嘴里塞着糕点,看少年不吃,便拿起一个递到他唇边,“你也吃!可甜了。”
少年接过那糕点,糕点化在嘴里,甜腻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沈云柔腮帮子鼓鼓的,“姐姐,你知道我哥哥为什么去青州么?他是陪楚家大少爷去的,蓬莱举行三年一次的比试大会,楚家大少爷想去,就把我哥也带走了。”
少年没有说话,他其实是知道的。这些日子,他也从府中下人那听到不少消息,沈家兄妹虽出身乡野,但她哥哥沈云深身手不错,几月前入楚府做了侍卫。沈云深为人聪明,于修途一道又颇有见解,故而同样痴迷于仙道的楚大少爷楚煜对他格外赏识器重,甚至免了他妹妹的杂务,以宾客之身养在府中。
“姐姐,我哥哥厉害吧?”
少年笑着说:“你这些日子都快把你哥哥夸上天了。”
“姐姐见了就知道,”沈云柔看出他不信自己,便一拍胸脯信心满满地说,“我哥哥就是全天下最最最最最厉害的人!”
少年颔首说:“嗯,你哥哥最厉害。”
“不止是最厉害,”沈云柔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极为高兴,“我哥哥他也是世上最最最最最好的人!”
少年又颔首说:“嗯,你哥哥最好了。”
沈云柔终于察觉到他的敷衍,于是拉起他打算往外走:“姐姐不信,跟我去个地方就知道了。”
只是刚走到门口没多久,就撞上了带着提着食盒进来的许鸿轩。
少年唇角的笑容立刻变得冷淡:“我不是说了,不要再来?”
沈云柔察觉到了他变化的情绪,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姐姐不喜欢轩哥哥吗?”
少年神情微变,垂眸看她问:“你认识他?”
沈云柔点点头。
许鸿轩刚从眼前人惊艳绝伦的美色中回神,正要笑着开口,却看到了沈云柔,神情惊讶不已:
“小柔,你怎么在这——”
“我从未见过她哥。”少年打断他。
许鸿轩笑得心虚:“哈,这么巧,这么巧。”
少年说:“你可以滚了。”
“阿琼——”许鸿轩想去扯他衣服,却被他躲开。
“我叫你滚,”少年脸上已然笑意全无,眸光冷冽,“听不懂吗?”
自少年被她救醒之后,沈云柔便没见过少年这副模样,一时之间有些吓到了,不过也没松开牵着少年的手,她只颤颤巍巍地对许鸿轩说:“轩哥哥,你先走吧。”
却在这时,又有几名家奴打扮的人拿着棍棒目光不善地走了过来。
少年不动声色地将沈云柔护到身后。
几人皆是寻常家奴,许鸿轩挺身而出,说:“我是楚府的门客许鸿轩,你们想对楚琼做什么!”
“哦,原来是许先生——你这手里还提着食盒,你该不会是和楚琼私通吧!”有个家仆故意高声喊道。
许鸿轩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什么私通!我劝你们不要乱说话!”
深知他一贯明哲保身,家仆们没有理会,冲楚琼喊道:
“楚琼,你竟然敢背着老爷和别人私通!”
“今日我们便要替老爷教训教训你!”
这么武断,许鸿轩瞠目结舌,毫无道理可言。
少年却好似见怪不怪,司空见惯。
以前少年或许还单纯以为,来找他麻烦的人只是心情不好,寻他出气,可如今年长,便看出来,这群人背后是受了秦夫人的指使。
自己的夫君怎么乱来,秦夫人都不在乎,但她绝不可能允许有人威胁到自己儿子的地位。
所以,她本身就厌恶楚琼的下贱,再加上预想到未来的情况,对楚琼的厌恶就演变为仇恨了。
可她也碍于楚鹤,不敢直接杀楚琼,但也不想楚琼太好过,便用这样的方式敲打他,让他看清自己的身份。
而对于楚鹤,只要楚琼不死,没得手之前,其他的也就由着秦夫人去了。
往常忍下便算了,但今日沈云柔在,少年不想闹得太难看,便说:“秦夫人给了你们多少好处,敢冒着得罪楚鹤的风险?”
他搬出了昨晚应对李德平的那套说辞,那几个家丁听了他的话,脸上浮现出动摇之色。
可是下一瞬,他们还是说:“我们也不想挨板子,你也别怪我们,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
说完,几人便举起棍棒。
“你们想干什么!”
被护在身后的沈云柔突然挺起小身板,挡到了少年的前面,冲着那几人喊道。
少年完全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抬手挡住了朝她袭来的棍棒。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对方的棍棒并未落下——
几人收了棍棒,领头的一人看着护在少年面前的小丫头,喊道:
“沈家妹子,你闪边上去!”
小丫头叉着腰说:“王六哥哥,你们不许欺负我姐姐!”
她姐姐?
王六头疼得不行,这傻丫头好欺负,可她哥哥是个实打实的狠人,妹妹有丁点闪失,这沈大都要炸毛。
沈大为了妹妹那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何况他还是楚家大少爷跟前的红人,实在是不好招惹。
看这丫头一副要打楚琼就先打她的模样,身后跟着的几人也是踌躇地看着王六,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这还打吗……”
不打就要自己挨板子,可打了沈大的宝贝妹妹,这沈大还不得要了他们的命?!
那不如干脆谎称完成,应付夫人那边!
“这次算你走运,”王六说,临走时又警告楚琼说,“这几日不要出门,否则我们也不好交差。”
“姐姐,”等他们走后,沈云柔拉着少年的手,眨着灵动的眼睛对他说,“我没说错吧!他们都怕我哥哥!”
却见少年紧按着她的肩膀,脸上没多少笑容,反倒有几分冷意:
“挡在我前面做什么,那棍棒砸下来你还活不活了?”
“姐姐……”沈云柔委屈地喊了一声,意识到少年是关心她的安危,便又安慰说,“姐姐别担心,他们都不敢得罪我哥哥,不信你问轩哥哥!”
沉默在一旁突然被点名的许鸿轩看了一眼对他使眼色的沈云柔,便附和着说了一句:“是,沈兄聪明过人,人也长得俊俏,不单是大少爷,就连秦夫人也喜——”
“许鸿轩——”
少年打断了他,眼神里是警告。
沈云柔虽听不出来许鸿轩话语里的前后揣测和酸味,却也觉得他这番话听上去奇怪,疑惑地朝他看去:“轩哥哥……”
却瞧见他眼中还未来得及收敛的嫉妒,沈云柔便再也不敢跟他说话了。
*
沈云柔想带少年去的,是她自己的住处。
那是一间比楚府寻常门客房间更为宽敞的房间,干净整洁,物品摆放有条不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房内的书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有些书甚至厚得都可以当枕头。
少年快步走近细扫,修炼心法,史书兵书,天文物侯,什么都有,书杂得很,心中颤动不已。
他没上过学堂,秦夫人知道他的存在,断不可能许他识字。
只是他会做一些精致的草编,依托府上的丫头卖,得了钱便托人买书,虽然买不了多少,可每一本他不懂的都会出钱请教许鸿轩,久而久之,也认识了不少字。
“姐姐,”沈云柔看出他很喜欢,咧嘴笑了,“这些都是楚少爷送给我哥,我哥看完之后给我的,你喜欢什么,都可以看。”
少年颔首道谢,颤抖着指尖抽出了一本最为基础的修炼心法。
书上每一页的心法内容极短,极为晦涩难懂,寻常人绝无可能无师自通,而这每一页上都被人密密麻麻做了旁批标注。
那字迹工整,刚劲有力,耐心细致地解释了疑难处,对修道理解之精深,其天分之高,可见一斑。
作注的绝不是大少爷楚煜。
听下人们说,楚煜一心想得道成仙却难窥法门,并无修习天赋。
少年终于明白为何那沈云深会如此得楚煜器重了。
很快,他发现,不止手中一本,他随手翻开的每一本书里,书主人都做了更为细致的旁批。
细致得不像是为楚煜作注,更像是——
少年看了一眼一旁的沈云柔,沈云柔对他憨笑了一下。
是夜。
少年仍捧着一本名为三界通典的书,这本书厚到不行,可他却意犹未尽地看了几个时辰。
书上讲,人仙魔三族,人可修炼为仙,亦会堕仙为魔;众妖生来为魔,天性残忍嗜血,与仙族势不两立。
书上讲,魔域一分为三,龙凤虎族各为三洲之主,彼此征伐不休;仙门众多,沧澜门居首,蓬莱次之。
而书上的诸多旁批,或鞭辟入里,或辛辣机敏,点墨之间,无不彰显着其深远目光。
单是读上几处注脚,便叫人醍醐灌顶,获益匪浅。
这样的眼界,这样的智慧,实在叫人难以相信只是山野村夫出身。
听沈云柔说,她哥哥今年十七,不过长他三岁而已。
少年钦佩之余,又生惆怅。
好男儿心怀天下,志在四方,自己却困于这一方天地,寸步难行。
楚府守卫森严,又被人设下结界,若无筑基修为或楚鹤准予,常人不能轻易出府,这也是为什么楚鹤并未派人看守楚琼,因为他知道,凭一人之力,楚琼根本逃不出去。
可如今——
少年紧握手中书本,他或许早该看清,欲渡苦海,唯有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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