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泼天,北风瑟瑟,光秃秃的树梢群魔乱舞地晃动。
“喂!”
安杰跋雪而来,背部横亘着一道丑陋伤疤的粗糙左手敲打着冰冷的玻璃门,“这里有人在吗?”
小镇唯有的动物医院地处偏远,占地不大,两层楼高,此刻大门紧闭,店面漆黑一片。
医生、护士?
鬼影都望不见一个!
医院门把手上,本该挂着值班医生联系方式的纸牌子消失不见,大概率被暴雪狂风吹走了。
“啧。”
安杰不爽地骂了句少儿不宜的脏话,愤愤离开。
他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刚装好没多久的摩托车被监管员查到套假牌照被连车没收,不得不公交出行;钱多事少离店近的顾客被同行用计抢走,只留下些地点偏僻又难修的单子;出门还是晴天回家就单衣遇暴雪;大半夜捡了只快死掉的小奶猫,好不容易找到家动物医院,居然联系不上医生!
安杰越想越气,大步返回,泄恨般狠狠踢了脚医院的台阶。毕竟有监控摄像头盯着,他要是踢坏了医院玻璃门,得赔钱的。
这附近靠近帮派管控的红灯区,治安不好,抢劫偷窃偶有发生,开店的老板平均四五个摄像头。
“喂,我可是尽力了。”
右手牢牢捂住外套,安杰裹紧暖在胸前奶猫,为受伤的小猫挡掉所有的刺骨风雪,“活不活得下去,靠你自己了。”
小猫求生欲顽强,在安杰即将离开的时候一顿软声猫叫,惹得安杰心软,抱起来时也不反抗,还讨好地用头蹭他的手。现在,小猫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小小的身躯努力紧贴安杰温暖的胸脯。
艰难回到家,安杰从玄关的杂物堆中翻出他许久不用的药箱。
打开箱子,里面消毒液、绷带、手术刀、缝合针线、消炎药、止痛药、抗生素等一应俱全,摆放整齐,标注日期,定期更换。
这是安杰当医疗兵当出来的职业病。
起初,16岁的安杰报名加入第九军团,只是图份能吃饱能穿暖、还有不菲的工资拿的工作。
对于他这种出身底层、没有背景、没钱读书的普通Beta,进军队已经算是条不错的出路。比起同所福利院里、其他那些沦为帮派混混、拾荒乞丐、赌狗瘾君子的孩子,起码死的时候光荣体面点。
虽然有超能机甲这种堪称战场绞肉机的暴力存在,但,制造一台战斗用途超能机甲,不光劳民费财,对两名驾驶员的要求还极高。
只有精神力评级A及以上、觉醒A级及以上精神体、身体素质达到A级及以上的Alpha哨兵,才能驾驶机甲。
这类人誉称为“4A战士”。
全帝国人口中,Alpha占比仅有10%,他们体质强悍,信息素霸道,天赋出众,能力优秀,在各行各业里占据着最顶部的位置、拥有不容置疑的话语权,更容易诞生先天哨兵。
Omega数量更为珍惜,人数占比不足5%,他们拥有优异繁育条件,能够生下Alpha,信息素甜蜜,是帝国人权协会的重点保护对象。Omega往往精神力强大,虽然柔弱、敏感、胆怯和不堪一击,但情感力量丰沛,受压、抗压水平高,适合接受培训担任后天向导。
Beta数量最多,占比超过85%,各类素质指标往往平平无奇,没有信息素,是帝国里最普通、最没有地位的存在。
小时候,因营养不良、身材比同龄人都要矮小的安杰费力地仰头,盯着孤儿院唯一的破电视上4a战士与美貌omega的电视剧,眼睛里充满倾慕与渴望,幻想自己长大后也能分化成alpha,觉醒哨兵体质驾驶机甲,成为人上人迎娶贤惠娇美的omega妻子。为此他勤奋锻炼身体,日夜不缀,不成想一夜分化热后定性为最平凡最普通的beta。
所谓哨兵,是指一群身体素质、感官能力和战斗能力都非常强大,能与精神体结合而表现出返祖、动物化特征,进而能看到、听到、尝到、嗅到以及感受到常人无法接触的事物的特殊人类。
然而,哨兵天性嗜杀,容易躁动,当他们的躁动值达到极限后,便会丧失理智、陷入狂暴,进行无差别的破坏屠杀。
而向导,则是精神力强大,具有情感共鸣、净化能力,能够安抚哨兵的唯一一类人。只有极少数向导会抛弃净化能力,训练利用精神力进行攻击、破坏。
总体而言,向导的存在就是作为哨兵的负面垃圾桶,在哨兵失控之前把他们净化。
超能机甲的操控非常耗费精神力、积累狂躁,且在精神体上留下的机甲侵蚀痕迹很难被向导净化,有很高概率加速4A哨兵失控暴走的进度。
因此,不是所有战争都能投入大量机甲来横扫战局,即便现在已经进入银河时代,帝国仍需征募普通士兵。
第九军团新兵动员仪式上,安杰远远望见过一次传说中的4A战士,气傲心高,没有丁点克制的意图,强大的alpha信息素和精神力攻击凌虐着在场所有人,压得一众A、B抬不起头。
安杰在第九军团的新兵营里心无旁骛地训练刻苦,许是他颇有这方面的天赋,或是见到4a战士后心底憋着口想出人头地的气,射击、格斗、体能等等成绩无一不拔尖出众,比同期大部分的Alpha还出色,惹来Alpha们的不满与记恨。
加之安杰突然觉醒,成为全帝国人数占比仅1%的、拥有精神体的精英,身体素质进一步提升,被他们那期的教官选为小队队长,赋予拿到西缘星系十大杰出新兵勋章的厚望。
安杰军途璀璨的未来,直到第九军团新兵营第一次上战场,跟在机甲部队后面练胆扫尾而中断。
面对被激光枪射断右臂、跪地磕头的敌军小兵,涕泗横流的求饶:“我的孩子刚出生,求您放过我吧,我不能让他们变成孤儿啊”,安杰握枪的手指颤抖,牙龈紧咬出血溢出嘴角,也狠不下心扣动枪支扳机,只让队员们将人绑起来控制住。
事后,一名在心底极其不满自己被Beta领导的Alpha,偷偷越过直系管理的教官,将此事添油加醋、夸大陷害地报告给上级校官,取代安杰成为新任队长。
安杰的档案中,一个个优异成绩被否定的红叉替代,一纸不容反抗和辩解的军令调动,让他从新兵精英沦为地位最低的前线医疗兵。
或者说,“逃兵”。
比起医疗救治的功能,在战场上双方不停交火的恶劣条件下,前线医疗兵最大的作用就是冒死将受伤、但还有气出、能救回来的士兵们抬回后方营地,交给营地医疗师处理。
受双方流弹、天降导弹、机甲大范围敌我无区别武器误伤等因素影响,前线医疗兵的阵亡率在所有兵种里排名居高不下,能够获得嘉奖和晋升的人屈指可数——虽然,保持没死就能战胜50%的医疗兵,竞争压力很小。
前线医疗兵,往往是吸纳评级偏差、违令违规的小兵的地方,和便宜送死的炮灰收纳营是一个意思。如果把4a战士比作天兵,那他们就是只配待在地底的蝼蚁。
能活着从炮灰营里回来,就踩狗屎运了,安杰很知足。
打开电暖器最高档升高室温,安杰消毒手术刀,将奶猫用毛巾垫着平放在腿上,剃掉小猫被血浸透、又在低温中结冰成团的毛发。
没了遮挡,安杰这才看清小猫的伤势,饶是见惯伤兵残肢断臂的他也惊得倒吸口凉气。
那娇小瘦弱的躯体上狰狞伤口遍布、惨不忍睹,全身上下都挑不出几块勉强的好肉,甚至有几处伤重到隐隐见白骨,不少伤口边缘嫩肉翻卷,还在渗出血液。
“乖乖,这得多疼啊。”
安杰倒吸凉气,感同身受下隐隐幻痛。
——他奶奶的,真不知道这只小猫咪是怎么受这么重的伤,还被丢在小镇垃圾场里的。
纸巾沾湿生理盐水,怕小猫疼,安杰动作放到最轻柔擦拭掉各种脏灰泥块,嘴里低声哄着,“忍忍,很快就好了。”
安杰只知道怎么治人,他在军队里从没学过动物相关的急救知识。而且,不清楚小猫有没有伤到内里,便不敢擅自动刀,只用干净的纱布将小猫的伤口包扎起来,等明天一早再去趟动物医院。
他用毛毯铺在纸箱里卷出个柔软的小窝,放在电暖器的安全距离内,将包扎好的小猫轻轻放进去。
听到小猫肚子幽幽咕咕叫,安杰翻找医疗箱没有动物输液器和适配的医用针头,起身进到厨房。
他从冰箱里拿出壶新鲜羊奶。这是他到西边某顾客家上门维修一台家用机器人,顾客没钱,用家里养的羊产的奶抵给他的报酬。
安杰嘀咕,“幸好家里有这壶奶,不然大半夜的我上哪去找吃的给它。”
用小锅加热烧开,来不及放凉便用嘴反复吹,橱柜里找出只小勺子洗干净,一点点喂进小猫的嘴里。
本来还担心小猫昏迷状态无法自主吞咽,奶水灌进去会不会呛到,幸好小猫求生本能还在,嘴巴含住勺子,嫩红小舌自动卷起奶水,一口接一口不断往饿极了的肚子里吞咽。
安杰点评,吃相还怪斯文的。
天刚亮,安杰迷糊着眼下床,趿拉着凉拖鞋,不耐烦地拍掉高声尖叫的金属闹铃,没睡醒地打了个懒洋洋哈欠。
一夜暴雪,屋外积雪深埋小腿。这般恶劣的天气,安杰往往是非必要不出门,宅在家里烤火睡大觉。但他昨晚捡到的小猫伤势严重,只做了最基础的急救应急,还需要送到动物医院进一步处理医治。
心里挂记,安杰先去客厅看一眼小猫。
老旧电暖器持续运作,他蹲下身,摸了摸猫咪体温。
还热乎,鼻子有呼吸,活着的。
安杰松下口气,“小家伙挺顽强,有种。”
安杰走进厨房,懒得洗锅开火,径直打开冰箱,抓起冻得梆硬的白馒头啃几口当早餐。
穿上最厚的棉服,他将猫暖在怀里,下楼给维修店挂个暂停营业的牌子,到一公里外的路口搭乘最早一班飞行巴士去动物医院。
说是飞行巴士,其实年久失修到压根飞不起来,靠尾部的发动机喷汽强行前进,比安杰被罚没的摩托车速度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幸好安杰起得早,那些喜欢刷老人卡去菜市买菜的老头老奶还没出没,他能挑到个有窗玻璃挡风的位置坐下。
飞行巴士下车需要乘客自行摁铃停车,投币开门。虽然这款飞行器年代久远到早已被其他星球淘汰,连生产替换维修零配件的厂家都倒闭多年,但其没有接入星网光脑而自带投币机的设计,与光脑普及率极低、还停留在使用现金阶段的边远小镇十分相配,故被镇长保留至今——虽然更大概率是因为换新飞行器要不少钱。
智脑,是帝国现今皇帝推行的新一代小型便携智能设备,常见形态如手表、眼镜、耳机等,集过去的身份证、钱包、手机等于一体,能投射虚拟屏,连接虚拟星网浏览讯息、网络购物等,十分方便。
至于光脑普及率低……倒不是小镇上的居民顽固守旧,不想用智脑,而是智脑的生产销售都被大企业垄断,只一台功能最基础、外表最普通笨重的光脑售价都要50000星币,顶得上镇上居民好几年的收入了。
到了地方,动物医院已经开门。
安杰带着小猫跨进医院,恰好见着全镇唯一一名会治动物的正经医生从笼子堆满的诊室出来。
透过门缝,安杰看到,那诊室地面正打着层薄薄的地铺,压根顶不了冻。结合医生凌乱起皱的衣服头发,安杰挑眉,磨牙,语气不善,“医生,你昨晚在啊?”
“是啊。”医生有些不明所以,推了推眼镜架子,恍然,“你昨晚来找我?哦,抱歉,我睡的熟,你得用力敲门。”
安杰指了指医院玻璃门,再指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那破玻璃门,我敲烂了不得赔钱?”
“是要赔。”医生很赞同地点头,拿起杯热咖啡嘬了口,“不过,那摄像头是坏的,就是个摆设。”
“……???”
要不是安杰搂着昏迷的小猫,气得差点跳起来给他一脚。
算了算了,救猫要紧。
安杰强迫自己大度些,不要和白衣天使计较。
拿着初步检查结果出来,医生从笔筒里抽出只黑笔,在白纸上给他算账:
“挂号费,初诊费,检查费,注射费,输液费,手术费,药物费,一共70000星币。现金还是刷卡?”
白衣天使个屁!
安杰搂着猫,怒而单手拍桌起,“七万星币?你怎么不去抢?!”
他卡里余额拢共不超2000星币,吃完这个月为下个月发愁,哪来那么多钱付?!
医生很淡定地斜眼睨他,收起笔,“它伤的重,验血又有各种过敏源,娇贵的很,得用帝都星那边的高价特效药。”
“所以,还治不治了?”
看了眼怀里呼吸微弱、身残志坚的小生命,安杰闭上眼,咬咬牙,再睁开时已经下定决心“治!我赊账!”
大不了,大不了他多接点活。
安杰并非一直都这么穷,他也当过百万富翁,虽然只短暂几天——
三年前的某场战役中,一颗遗留战场数月的半露土哑弹被流弹穿透,骤然引爆。
炸得范围内的敌我双方措手不及,死伤惨重,血腥肉焦,哀声遍野。
安杰在这次爆炸力重伤退役,止步中士。
军队给了他一笔数额不小、足够吃穿不愁一辈子的遣散费。
但他乘上穿梭舰,循着一袋从未寄出的信封上的收信地址,舟车劳顿回到九号星,在日落余晖的尽头前,等来接战友罗文的幼弟放学回家的战友罗文的母亲。
罗文和安杰不打不相识,得知同样出身九号星后开始互相照应,成为关系最要好的朋友、战友。
炸弹爆炸时,是罗文奋不顾身扑过来,用肉身替安杰挡住爆炸的冲击,让他得以苟活下来。
安杰将罗文的遗物,那些信封,以及两人的巨额抚恤金、遣散费,军队配给他的光脑,全部交给这对收到消息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可怜母子。
开了自己的维修店后,安杰虽收入不多,但花的地方少,总能攒下些钱。
他也不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统统捐给福利院,特别是给那些收留战争孤儿的福利院。
哪曾想,钱到用时方恨少。
盯着安杰写下欠条,医生才给小猫开单子,拆下包裹躯体的纱布,消毒伤口。
安杰跟个爱调戏良家妇女、赶不走的地痞流氓似的,赖着候在一旁,心疼得直抽抽,一张嘴就是在干扰治疗,“医生,你轻点啊,它会疼的。”
医生:“……”
都晕死了,疼什么疼?
麻醉,开刀手术,正骨固定,缝合伤口,上药包扎,全流程两小时。
被医生以不听话就不治了威胁、强行关在手术室外的安杰,紧张得坐立难安,来回踱步。
许久,医生抱着木乃伊小猫推门出来,“手术很成功。对了,它叫什么?”
立刻迎上去的安杰闻言一愣,下意识起了个名,“呃,叫……叫乐乐吧。”
医生让安杰自己抱好,转身去药柜里拿药,“乐乐的身体恢复力很强,那些伤处理后基本不碍事了,死不了。我看你也有点医疗基础,我这没空余的笼子了,你自己带点药和点滴回去养吧。”
“……按医嘱操作,多摄入蛋白质,伤口不要碰水,醒来后带个伊丽莎白圈,防止舔舐伤口,每两天换一次纱布和药,不要剧烈运动,保持充足休息时间……”
安杰小鸡啄米地点头,一一记下。
“那,我再买点小猫用品?猫粮猫砂盆什么的,你这有吗?”
医生转过头,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安杰好一会,“猫?好吧,有倒是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