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不在家的这一周里,迟然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平淡无奇。早上在郑姨的协助下,叫醒装睡的程飞灵,送小公主去上幼儿园,白天自个儿用咬笔头和看书打发,傍晚等程飞灵放学回来了,一碗蛋花粥当点心,配上睡前故事服用,小公主倒也不吵不闹,乖巧得有点不像本尊。
这让迟然越发忐忑。可不能在老板两天后回来时,还给人一个看起来精神不振的小公主吧。
迟然便从郑姨口里打听到了程飞灵最爱吃什么,花了一上午做了一个芝士蛋糕,决定在下午见完客户后,亲自上幼儿园去接小公主放学。
按理来说,接下了程煜的单,迟然应该是专心为程煜服务,不再为其它活所动。但碍于这一位客户是钟艺思暗中授意郑楠鑫给介绍的,考虑到当前和钟艺思还处于互不理睬、互不理解的冷战状态,为了避免形势恶化,迟然只能出来见一见。
“迟小姐,你懂法吗?”坐在桌对面这位身着浅灰素色连衣长裙的中年女性,年约四十五六,与耳齐高的盘发纹丝不乱,这张瘦得皮映骨的脸颊上不施脂粉,五官姣好,隐约可察年少时的顾盼生姿,“你知道什么是重婚吗?”
迟然一愣,正了正身子,“沈姐,您指的是重婚罪吗?”
沈婕点点头,指尖在左手腕戴着的佛珠上摩挲,“对,重婚罪。”
“依照法律规定,重婚指的是有配偶又与他人结婚,或者明知他人有配偶而与之结婚的行为。”迟然拼命在脑海里搜索所剩无几的法条,所幸念大学时曾选过这个罪名参加模拟法庭的活动,不致印象全无,“这个罪名在《刑法》里有明确规定。”
“虽然没有结婚,但是以夫妻名义长期出双入对,还生下了私生子,也算是重婚吧?”沈婕的身子微微向桌子前倾,微微发灰的瞳孔中,透出一丝不得其意的光亮。
迟然认真地思考了半晌,谨慎道,“如果有充分证据能够证明您所说的事实,要认定重婚罪,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重婚罪是一个可公诉可自诉的罪名,司法实践中由检察院提起公诉的并不多见,通常需要当事人自己向法院提起诉讼。在证据的收集上,难度比较大。”再加上刑事证据审查中的非法证据排除规则,这困难简直就是难以想象的大。她收起笔记本,“有关法律的问题,建议您还是向专业律师咨询,我也不太懂。”
沈婕若有所思地再点了一下头,“你说得对,要告他重婚,需要找一名专业律师。”她喝了一口清水,神态放松了一些,“迟小姐,我今天找你,是想请你帮我写一个关于交通局局长和他的情妇的故事。”
迟然差点把刚端起的杯子砸在了地上。
“实不相瞒,这位交通局局长就是我丈夫,我和他结婚十九年了,有一个今年要参加高考的女儿。”沈婕双手紧握水杯,可见憔悴之意的脸上,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疲倦,“他从五年前开始出轨,我心软,一而再地相信他,就算他过年夜不归宿,也相信他是真的加班到通宵睡在局里。”
迟然握稳了杯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了沈婕的情绪。
沈婕重重哀叹,接着道,“我一再忍让,最后换来的不是他的浪子回头,而是和外面那个女人生下了孩子。那孩子今年,已经三岁了。迟小姐,到了这步田地,我还能忍下去吗?”
迟然定了定神,反问道:“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孩子的存在的?”
“一个月前。”沈婕不住叹息,“其实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一直傻下去,保住我们这个家。可是他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
“有时候真相,确实比谎言更难接受。”迟然不禁接了一句。这单万万接不得,对方是国家公职人员,而且是领导干部,她可不想闹出点什么事来,“沈姐,既然您想结束这种痛苦,我建议您尽早和您丈夫离婚……”
“离婚的事,我还没有想好。”沈婕打断迟然,把打算说了出来,“他这么伤害我,我家里人都很痛心,他们告诉我,他不让我好过,我也没必要让他好过。所以我决定要告他重婚。但是,在这之前,我想先把他的恶劣事迹公之于众,让他这个局长在单位里无地自容。”
迟然惊得一阵毛骨悚然,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女儿赞成您这么做吗?”
沈婕的神情里现出了一丝欣慰,“是啊,女儿心疼我,一直劝我离婚。她说妈妈你这么漂亮,离婚后会有很多人追你的。其实这些主意,就是女儿为我出的。”
“……”
迟然没有附和,猜想女儿多半和父亲的关系十分糟糕。敢为母亲出主意把父亲弄进监狱里,这个大义灭亲的女儿,不是一般人。
“迟小姐,我知道写故事不能用实名,会侵犯**权,能不能请你尽量写得含沙射影,达到让人一看就能自动联想到真人、对号入座的效果?”
迟然立即不带委婉地拒绝,“不行。抱歉,要让您失望了,这个故事我写不了。”
沈婕直白道,“我明白,你是担心会出事吧?”
“是。”迟然也很直白,“沈姐,我认为在您和您丈夫的感情问题还没有解决之前,不适宜写故事。即使写出来了,把他的名声搞臭了,您想一想,这不是间接把您的感情创伤公诸于世吗?”
沈婕愣了愣,“我没想过我自己。”她低头沉默片刻,“我就是,不想让他好过。”
迟然看着沈婕那不住转动腕上佛珠的手,稍一犹豫,放弃了劝说。那份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无从谈感同身受,无从谈慈悲为怀,无从谈海阔天空。她看了看手机,起身向沈婕告别,“很遗憾没能达成合作。抱歉,我要去接我女儿放学了。”
“没关系,我也不喜欢强人所难。”沈婕握了握迟然伸出来的手,“谢谢你,迟小姐。”
迟然说了声再见,走出马路拦车。抛开故事主人公的特殊身份不谈,迟然也不想接。到了这个已经把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过得很凄凉的年纪,迟然只想听甜蜜的故事,围观别人的幸福。哪怕被狗粮撑死,也不愿再让别人的悲伤,勾起自己努力封存的伤痛。到这个时候迟然还没有想到,原来程煜的故事里,竟藏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悲伤。
要到一年后的某一天,迟然才会知道,藏在程煜心底那些真实的故事,比她以为的,更加悲伤。
站在幼儿园门口,迟然按照指示牌来到程飞灵的班级课室前,只见小公主正一个人坐在靠近玩具区的桌前玩芭比娃娃。一个小男孩凑过去想跟她说话,小公主一掌把人家推开,“走开!”
哇,小男孩委屈地哭了出来。
闻声赶来的老师一边帮小男孩擦泪,一边着急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小男孩正想伸出手指向程飞灵,却被程飞灵一个凶狠的眼神给吓得收回了手,摇摇头哽咽说,“我自己摔跤了。”
迟然憋住笑意,觉得是时候出场去把这位英勇的小公主带走了,“丫丫。”
程飞灵愣了愣,放下手里被折磨得胳膊掉了一个的芭比娃娃,背起书包向迟然走去,“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迟然还没回答,恪尽职守的老师先迎上来笑意盈盈地问道,“小姐您好,请问您是飞灵的什么人?”自从幼儿园半年前出过一起孩子被所谓的熟人接走后被拐卖的意外,老师们一看到陌生面孔便条件反射地起了□□的念头。
“她是我妈妈。”程飞灵牵住迟然的手,对一脸惊愕的老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林老师,她是我妈妈。”
林老师久久说不出话来。她不可能记错,程飞灵的入学资料上,母亲那一栏明明是空白的。她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迟然,“您真的是丫丫的妈妈吗?”
“老师,这种事也会有假的吗?”迟然也笑意盈盈地回道,“谢谢老师对我们家丫丫的照顾,我先带她回家了。”她不失礼貌地欠欠身,牵着丫丫出了幼儿园的门,“你们老师对你好吗?”
“特别好,对我一个人特别好。”程飞灵语调懒懒的,似乎没什么兴致,“我知道,林老师想跟我爸爸约会。”
“……”什么叫越单纯越看得清世界,迟然算是从程飞灵身上领悟得透彻。不对,这完全就是早熟,“你知道什么是约会吗?”
程飞灵丢给迟然一记不耐烦的白眼,“一起吃饭散步呀,你不知道吗?”她停在门口四处张望,“车呢?”
迟然深吸气,压下被小孩鄙视的气闷,笑眯眯道,“我不会开车,今天我们要走路回家。”
“我才不要。”程飞灵瞪了迟然一眼,“我最讨厌走路了!”
真是一个被娇宠惯了的小公主。
迟然早想好应对之策,故意叹气道,“好吧,我叫司机来接,不过这样的话,我们就吃不了糖妮家的香草冰淇淋了……”
“香草冰淇淋?”程飞灵双眼发亮,但很快又耷拉下脑袋,“爸爸不让我吃冰淇淋。”
“是吗?”迟然蹲下身和小公主平视,眨眨眼道,“我不说,你不说,爸爸会知道吗?”
程飞灵持续郁闷的小表情上终于蹦出了灿烂的笑容,“不知道!”
看吧,对付再难哄的孩子,美食永远都是战无不胜的不二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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