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做梦而已，都过去了，醒来就没事了。”
这一温暖的声音，如一道强势的光撕开了混沌。她追寻着这道声音往前跑，只想把黑暗全部留在背后。
这不，她挣开了沉重的眼皮，在沉睡在三更天的夜里，捕捉到了一室的橘黄柔光。坐在床边的这位相濡以沫三十余年的男人，目光柔和而关切，一如星光。这些光亮让她一双惧色未褪的眸里泛起湿意，也让她羞愧地低下头，从略哑的喉间振动出三个字：“对不起。”
“哎。”程恒重重地长叹，把何佩阳搂入怀里，“怎么哭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你这副样子了。”
何佩阳这才惊觉脸上有一阵凉透的泪迹感。她闭了闭眼睛，觉得身心俱疲。上一次这样放纵眼眶中的液体凝结成泪，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在嫁给程恒的婚礼上，又或许是在生下程煜的那一个凌晨。至于程恒在他父亲病逝的床前悲痛得心脏病发的时刻，想必是不会的。她没有那个时间。她必须保持理智作出最快的反应，掌控全局。所以在很久以前，何佩阳就断定弱者标签的泪腺，已经在她体内退化了。那么现在是怎么了？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只能让又一颗软弱的眼泪，落在程恒与她相握的手背之上。
程恒再叹息，声含愧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对你说重话了。”
何佩阳没有接话。她倚靠在丈夫温暖的胸膛前，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程恒抚着何佩阳的背，也不再开口。怀里这个默声落泪的妻子，终于再度刺激出了他对恋爱时期的记忆。青春年少时的何佩阳，虽然如今一般倔强要强，但在他面前时总会卸下面具，柔弱动人，令他心动心疼，起誓要用臂膀为她遮风挡雨。
让我保护你，做你一辈子的依靠。
程恒以为，许以何佩阳一生的承诺后，何佩阳便能安心地卸下所有防备，在他的呵护下幸福度日。可是，不知为何，婚后的何佩阳，日渐生出了更为冷硬的外壳，甚至在面对他时，也极少再让内心的脆弱表露于外。
程恒一开始是无所适从的。直到何佩阳告诉他：老公，这辈子我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守护你和儿子，我不是一个弱女子。
那就随她的心愿吧。只要她累了，他都会在，也没什么不好的。
而今晚，程恒欣喜地重新发现，那个需要他细心怜爱的柔弱女孩，其实一直都在。不过是他在这些年里从未试图去揭破那层伪装，甚至心安理得地让她去为他对抗世界。
一丝湿润侵上程恒的眼角，他把妻子抱得更紧一些，低声致歉：“佩阳，对不起。”
何佩阳摇摇头，话腔里透着微微鼻音：“我又梦到她们了。”
程恒也猜到了。那是何佩阳的心魔。他唯一一次听她提起，是在他们婚礼前的一个月，在她母亲的葬礼上。那一种冷静得不带情意的眼神，时至今日他都还清楚忆起。他叹道，“我知道，你做那些事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确保阿煜和飞灵不会受到你和你妈曾经受过的伤害。可是，佩阳，你也要知道，你外婆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迟然不是那一类人，你也感觉得到的，不是吗？”
何佩阳坐直身子，避开与程恒的四目相交，不作回应。
程恒接着说：“你也看到了，迟然对阿煜和飞灵都很好。这一年多来，小丫头比我爸刚去世那会儿开心了不少，和迟然处得多好，一口一个‘妈妈’的，叫得可快乐了。我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最重要的是，迟然和我们儿子，是真相爱啊！”
何佩阳不为所动：“人心难测。”她还记得母亲说过的往事。在小姨陈莲出嫁东北之前，那位裹小脚的老妇人，也曾把母亲视为己出地疼爱过。
阳阳，你要记住，人心是最经不起预料的。不能被表象迷惑。
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人心也是有血液，有温度的啊！”程恒握住何佩阳冰凉的手，“血缘关系是次要的，一颗有感情有温度的心，才是最重要的。你看不出来吗？我不反对阿煜和迟然在一起，更是为了你啊！”
何佩阳听到这里，终于抬眼接上了程恒真挚的视线。
程恒续上前话：“我希望能够借助迟然来解开你的心结，好让你终止对自己的折磨。你妈妈受的苦，不是你的错，你懂吗？”
何佩阳震住了，脸色煞白：“你，你怎么会知道？”
程恒疼惜地抱住何佩阳，不多做解释，只是安抚道：“无论是你外婆，还是你妈妈，她们那么做的根本原因，不是出于血缘 ，而是关乎她们自己过去的遭遇。所经之事造就人的心境。你没有错，你只是想保护你妈妈，你妈妈也想要保护你。至于后来她对你的转变，我相信不是因为记恨你。”
何佩阳再度不能自控地掉下眼泪。
你这糟蹋门楣的小贱货，胆敢往我的饭里加砂子？说，是不是你那恶毒的妈妈教你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是我妈……
是我，是我教孩子这么做的。
啪。
响亮而利落。
那是母亲左耳最后一次听到的声音。
“让儿子自己做选择吧，我们都不插手。”程恒拭去何佩阳的泪，适时拉回到这次夜谈的重点上，“他和你一样，都懂得如何做出最能保护身边人的选择。答应我，放过你自己，也放开儿子，不要让这份爱成为伤害儿子的刺，好吗？”
这一双注满爱意和期许的眼睛，让何佩阳无处可躲，只能点下了头。又或者，促成这一点头的，更是几个小时前那一句：再这样下去，我会对你很失望。
她不禁一抖，推开程恒，“我下去倒杯水喝。”语落，即逃出了卧室，逃到一楼的阳台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混杂了雨后草木香气的空气。
程恒久久没有跟出来。
何佩阳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自在。她拿出经过客厅时捎上的烟盒，从里取出一根烟点上，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吐出一圈把醇黑的夜色搅得迷蒙浑浊的烟雾。
学生时代的某些过往，在这些烟雾中，隐隐若现。
那一名大学一年级的女孩，扎着两根麻花辫，笑靥虽浅淡，却是入眉入眼地真实。她领着比她年长两岁的另一名麻花辫女孩，在这一自己尚不太熟悉的校园里穿梭参观。她们有着相似的姣好五官，大学生女孩的气质清纯孤冷，社会女孩的气质阳光活泼，她们停步在篮球场边上，接着三位外表俊朗的男生的搭讪。
同学，我是隔壁学校的大一学生，我叫程恒。这位是我兄弟，程峰。还有这位是方胜天，你们同校的。我们三个对文学院的创作基地很感兴趣，希望能够有机会去观摩学习，你们可以帮帮忙吗？
文学院的大一学生，她叫何佩阳。
等等，她记错了。那日招来三位男生搭讪的，是始终紧紧抓住三双眼睛的另一名麻花辫女孩，她的姐姐，叫何佩沛。
姑且不论是谁招来的搭讪吧。总之，他们都认识了。
何佩阳自第一眼就看出了，程恒和程峰都把心落在了何佩沛身上。
何佩阳还自第一眼就看出了，何佩沛与他们其中一位在初见时便互换了心意。
何佩阳还隐隐约约自第一眼看见了她的心里，也落下了一个人人影。
这个人影，很快找上了她。
这个人影，在文学院的创作基地寻上了她，神色紧张：佩阳，可以告诉我你姐姐在哪里上班吗？我找她有点急事。
她没有犹疑，用与面容同等清冷的嗓音回答：我姐今天休假，和程峰出去了。
人影的眼里写满诧异：佩沛和程峰，他们只是朋友吧？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果断而坚定：我不知道。不过，我姐说过，她喜欢程峰。
多年后的今天，何佩阳发现又记错了。
但记错了又如何。
走进了心里的人影，抹去了他心里原有的人影，迎接她的进驻，是为延绵余生的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