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四十五、所遇所历(1)

南方小城的傍晚六时许,西边一片瑰丽落霞之景。那一轮在黄昏的江面上将落不落的夕阳,万丈余晕洒满这座临江而建的小镇,把每家每户门前这六七十年代铺满碎石砂砾的小径,幻化成一缎缎瑰红的地上丝绸。

“姐姐,为什么妈妈要让我们在外面玩,不带我们进去?”格子连衣裙的齐耳短发小女孩说。她站起来,用玩沙子玩得沾满沙尘的小手捶着酸麻的膝盖,一双六岁孩子不怕事不知事的大黑眼睛,紧紧盯着这扇墨绿漆的铁门。

同是一身格子裙的马尾辫女孩,专注地在这砂砾堆里寻找能玩耍的石子,头也不抬地回答妹妹,“妈妈没说,我不知道。”一块鸽子蛋大小的鹅卵石蓦地闯入视野之中,她兴奋地冲着妹妹喊道,“这石头太漂亮了!我拿去河边洗干净后再给你,你在这等妈妈,不要乱跑,知道吗?”

妹妹看着开心得脸颊和晚阳一般酡红的姐姐,点点头。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石头,但她知道姐姐喜欢,而且姐姐一定会把喜欢的都给她。

姐姐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妹妹的头后,撒开脚丫往这处楼房的后方奔去。

妹妹拍去手上的沙子,睁大清澄明亮的眼睛,仰头望着这一方逐渐落入夜幕之中的天。

天快黑了。不知从哪一户人家飘出来的饭菜香气,侵扰着妹妹的味觉。她不自觉地摸了摸今天只吃了两个馒头的肚子,感觉肚子好像在动。这道铁门看起来有些阴森,妹妹并不害怕,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把她和姐姐留在门外。来这里之前,妈妈明明告诉她们,她们是来外婆家坐客的。妹妹记不得有没有见过住在这里面的外婆,但妈妈说过,在她和姐姐很小的时候,外婆去看过她们,还给她们带了很多好吃的和新衣服。

妹妹歪着脑袋想了许久,也没能抓住妈妈所描绘的画面。她想,如果让她见到外婆了,她就一定会想得起来的。这一念头让她更想闯入这道铁门里去窥一窥外婆的样子了。

被念头催促着,妹妹也绕到了楼房的后方,相隔约十米远的河边,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但妹妹不是来找姐姐的。妹妹是来找可以看见外婆的窗子的。妹妹也成功找到了这一扇用两块花纹白玻璃隔离了窗外的窗子。这窗子砌得有些高,妹妹把脚尖踮到极限了,也只能勉强用伸长的手指扒一扒落满尘的床沿。

妹妹当然是失望。但这一阵阵随着空气从窗户缝隙逃窜出来的细小谈话声,减轻了妹妹的失望。

可都是给妹妹的好耳朵给听了去呢。

“娘,我求求你收留收留我两个可怜的孩子吧,她们很乖很好养的,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足够了,我求求你了!”说这话的声音,听着分外耳熟,是妈妈的。

“你可别求我,你是军嫂呐,我这老婆子哪受得起军嫂向我行这么大礼?”这一把女声,沙哑苍老,听得妹妹心里有些害怕。等到妹妹八岁那年踏入学堂了,妹妹会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身份来形容这把声音以及它的主人,比如白雪公主里的巫婆。

苍老又沙哑的声音接着说:“你死去的爹给你挑的亲事是上等的好啊,军人呢!你这座大庙现在跑来投靠我这破庙,我敢收吗我?”

妹妹很久都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她听不太懂老人声的话,但她知道的,爸爸是一名军人。她有一年多没有见过爸爸了。她现在还不知道,爸爸还要再过两年才会回到他们身边。而在这三年多里,她们不会得到半点与爸爸有关的消息。

似乎是有那么一下像是身体的某块骨肉与水泥地磕碰的微弱声响。

妹妹看不到里面,只好把视觉暂时借给听觉,把里屋每一振动空气的动静都往竖起的耳朵里送。

然后妈妈的声音,终于低低地传了出来,“娘,对不起,当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顿了顿,再响起时,竟跟妹妹摔破膝盖后嚎啕大哭的声音有些相像,“对不起,我不该抢了我爹要介绍给妹妹的……”

老人声陡然拔尖:“错?你大小姐怎么会有错?何家姑爷一见到你就魂都丢了,那是你的好啊!你错哪儿了?我们家莲儿那点道行,献丑都遭人嫌,哪敢跟你比?再说了,如果不是大小姐你的大方成全,我莲儿哪来的机会能嫁到那冬天能死人的北境去玩雪?我老婆子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呢!”

是妈妈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娘,是我害了妹妹,是我的错……”

“我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在你爹娶我过门之前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莲儿一样喊我妈?”老人声尖利得好像尖刀在玻璃上割划,吓得妹妹摔坐在了地上,“如果不是你爹临死前,非要我立下照看你的毒誓才肯瞑目,今儿这个门你都进不来!你害得我和我莲儿断绝关系,今儿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求我收留你们?大小姐,我也求求你,放过我这没儿没女的老寡妇,留我最后几年安生日子过吧!”

妹妹揉着摔疼的膝盖呜呜地哭了。她努力让自己哭得很小声,却听见里头的妈妈也哭了:“何俊,何俊他参军以后,就像失踪了一样,我没有他的半点消息,连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战场上,我也打听不到。娘,对不起,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活不下去没关系啊,可这两个孩子,不能跟着我一块去死啊!你菩萨心肠,大慈大悲,求求你收留我们吧!我什么都会做的,你尽管把我当佣人用,做饭种菜劈柴养猪洗衣服,我都做得来的,你尽管使唤我,我什么家务都会做的……”

“妹妹!妹妹!你怎么坐在这里呢?”

连声带人而来的姐姐,让妹妹再听不清里头的对话。

妹妹心里更委屈了,干脆扯开嗓子大哭。

姐姐吓得丢掉刚用河水洗干净的石头,连忙卷高妹妹的裤脚,对着妹妹摔伤的地方呼气,“姐姐呼呼,妹妹不疼,乖,姐姐呼呼,妹妹不疼了。”她蹲在妹妹面前,着急地哄着,“姐姐疼妹妹,妹妹就不疼了。”

妹妹爬上姐姐的背,一抽一嗒地问:“姐姐,什么是佣人?”

姐姐没有回答妹妹。姐姐的听觉略过了妹妹的这个问号,转而捕捉了那声熟悉而心安的呼唤:“妈妈在喊我们了!我们要回家了!回家啦!”

这一晚的星星,大概是和圆月一样明亮吧。它们都在空中发光发热,把沙路上这一颗颗就要被夜色隐没的小石子,投出棱角分明的影子。

只是如此明亮的星星和月亮,却不能点亮回家的路。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未来半年里,妹妹和姐姐将会锲而不舍地反复和母亲讨要这一问题的答案。不同的是,姐姐将会在母亲做饭洗衣服的沉默中学会安静,并且拎起小桶,学着母亲的样子蹲在地上擦地板;而妹妹却坚持把这一问号重复到两年多后从战场上完好无损归来的父亲找来这里,用行动把她们接回了她们的家。

妹妹是不会接受没有答案的问题的。哪怕在追问的当中,她总是偷偷躲在墙角看见那个要称之为“外婆”的老妇人,是如何用两根又胖又皱的手指头,在母亲的手臂上揪了一下又一下,如何把猪食扣在了母亲的碗里,又是如何在母亲端来洗脚水时,把半盘洗脚水都溅上了母亲的脸。

哦,对了,妹妹在第一次偷看母亲给老妇人洗那一双又黑又臭的小脚时被发现了。老妇人跳起来揪住妹妹的耳朵,母亲扔下洗脚布,直接扑过来给了妹妹一个重重的耳光。这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妹妹。妹妹吓坏了,哭得声嘶力竭,越哭,越招打,打得母亲也哭了,老妇人笑得皱纹里都开出了花。

你们妈妈是破鞋!克死爹娘还陷害妹妹!扫把星!

你们两个也是小杂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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