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架的程飞灵,一个人坐在午休时分空荡荡的教室里誊写字帖练习楷体。
门外焦急等待家长出现的班主任,不到一分钟就往教室里望一望,生怕里面的小女孩会凭空消失似的。
半个小时之前,班主任在安抚好被打的那名学生和家长后,把程飞灵带回教室打算进行一场语重心长的深刻谈话。谁料程飞灵一回到座位上就拿出字帖练字,全程不吱一声,让班主任的话只能跟空气碰撞互动。
与空气互动无果的班主任只好退出走廊,在午后阳光中百思不得其解。比如,这名向来用语言就能制服班上捣蛋鬼的班长,究竟为何动手打人?又比如,小姑娘为什么要求她首先通知陪她一起上过亲子活动课的“易姐姐”?
班主任起初也没往心里去。做错事的孩子不愿让家长来学校,实在太正常了。但这位程飞灵点名通知的易姐姐,一登场便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惊慌失措模样,着实让人受了不小触动。
“老师,飞灵呢?孩子她在哪里?”不等回答,易伊菲的眼尾扫进教室,人影嗖地一飘,已去到小姑娘身边把人抱住,“飞灵,有没有伤着哪里了?别怕,我来了,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是我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我。”程飞灵挣开易伊菲的手臂,坐直身子,“我正在练字。”
易伊菲愣住了。她扶住桌沿以稳住摇晃的身子,一时竟手足无措地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班主任在门口看得目瞪口呆。以致填写在程飞灵家庭信息表家长一栏的人在她耳边连唤了几声,她才猛地回神,脱口道:“程飞灵正在练字。”
迟然和程煜对视一眼,双双投目向教室内那一大一小、一站一坐、一颤一稳的身影。
班主任接着说:“情况是这样的,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程飞灵和几个女生在玩游戏时,和一名叫陈茜茜的女孩吵了起来,程飞灵打了这个女孩两个耳光,还扯下女孩头发上的辫子扔进了垃圾桶。”
迟然听得有些呆了。
程煜的脸色越发难看,不带语调地问道:“她们因为什么吵架?”
班主任苦恼地摇摇头,“是我的失职,还没有调查清楚。陈茜茜的说法是,她当时看到飞灵一个人坐在沙池边上,看起来很不开心,她想邀请飞灵跟她们一块跳皮筋,结果飞灵不仅冲她发脾气,还动手打人。”她望向里面那名一直当做三好学生培养的小姑娘,满是不解,“飞灵自己一个字也不解释。其他同学都不知道两个女孩有什么矛盾,平时她们关系应该还不错,同学们都说她们俩是好朋友。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事发经过,只好请你们家长过来帮忙了解。”
迟然拉住就要往课室里阔步走去的程煜,“等等。”她问班主任,“飞灵最近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她一直表现很好,同学们和老师都很喜欢她。”班主任稍一停顿,“就是最近一周比较反常,有出现课上睡觉、不回答问题,也不参加集体活动的情况。我找过她谈话,她什么都不肯说。两位,容我冒昧问一句,家里没出什么会影响到孩子的事吧?”
程煜拧了拧眉。
迟然从容地回道:“当然没有。是我们这阵子忙于工作,疏于照顾孩子,冷落了她的感受。谢谢老师提醒,给您添麻烦了。”
班主任面有疑色地瞥了一眼里头如雕像般僵在原地的易伊菲,点点头:“工作再忙,也绝不能忽略了孩子。家庭环境对于孩子的健康成长至关重要。孩子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办公室去改作业。”
程煜和迟然致谢,目送班主任离开后走进教室。
一早发现两位大人的程飞灵,眼也不抬地继续练字。
易伊菲侧过脸拭去眼角的泪,凝向程煜的水眸里有欲藏不藏的依恋,“阿煜,你来了。”好似才注意到迟然的存在,她目光一抽,声调低了许多,“你们来了。”
程煜没理会易伊菲,眸光威厉地看着程飞灵:“程飞灵。”
程飞灵握着笔的手抖了一抖,笔尖刺穿淡薄的纸张,划进了字帖里。白着一张开始滚泪珠的脸,她握紧笔接着写字,坚决不抬头,也不说话。
迟然虽然担心,但她更知道程煜自有他的一套教育方法。何况,亲生父母都在场,的确没她什么事。她便一言不发地退到一边。
只是易伊菲这位亲生母亲,似乎也悲伤地认为没她什么事:“飞灵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
“你不能一个人回去!”程飞灵猛地扯开哭得几近破碎的嗓音吼道。她把笔和本子胡乱地塞进书包里后冲到易伊菲身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抽泣的声音里却含着不容拒绝的架势:“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程煜的脸色更沉了:“可以跟你妈妈回去,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们,你今天做错了什么事情。”
程飞灵边哭边摇头:“爸爸,你有迟然妈妈陪你,可是我妈妈没有你陪她啊!她一个人太可怜了,我只能跟她回去。”小姑娘越哭越伤心,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如风中落叶。
迟然忍不住了,对程煜说:“让丫丫先跟她妈妈回去吧。她情绪这么激动,现在强行教育,反而会适得其反。”
程煜看了一眼神情不比程飞灵好上多少的易伊菲,点头接受了迟然的建议:“你们先回去吧。”
易伊菲闭了闭眼,抱起程飞灵后,脚步凌乱地离开了教室。
迟然看着程煜线条紧绷的侧脸,心中隐隐抽疼:“师兄,丫丫很懂事,不是吗?你不要不开心,我陪你。”圣母玛利亚的胸襟,迟然没有。握着的这双手,迟然放不开,送它去安慰他曾经的心上人。
对不起。
程煜却把最后三个用气息发出的字收听完整。他心疼地把迟然拥入怀里:“傻瓜,对不起什么?飞灵说得对,我有你陪我就够了,我也只会陪着你。除了你,我顾及不了别人。”
一些人,路过了,离开了,成了别人,重逢不过只剩一句珍重,再无其他。
路过和离开了的易伊菲,在程家再见到程煜的第一眼时,就已经大彻大悟。她久久凝视着床上这张几乎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睡颜,渐亦模糊的视野中,投射出斑驳的记忆影像。
过去的回忆有多美,而今便让心脏有多难以割舍。
易伊菲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程飞灵泪迹斑斑的脸蛋,在女儿额上落下一吻,这才起身去打开酒店房间的门。她向门外这位一身深紫色旗袍的长辈点头致意,从容不迫地压低声音,道,“董事长,丫丫睡着了,我们下去喝杯咖啡吧。”
何佩阳点头,脚跟一转先行迈步。
这是一场直取主题的谈判。方一落座,咖啡未上,序幕已强势拉开,“我希望你带着飞灵一起回到我儿子身边。只要你有这个意愿,其他的事情我都会解决。”
易伊菲不避让地迎上何佩阳这双冷傲而威严的眼睛,语气平淡:“董事长,只怕程煜不会有这个意愿。”
“他会有的。我只要你表态,其余的,不需要你考虑。”
易伊菲抛出一个问号:“迟然呢?”
“我说了,这些不需要你考虑。”何佩阳喝了一口热咖啡,眉头紧蹙,“什么东西。”她厌恶地那咖啡杯推到一边,目光冷硬,“你这次回国,难道不是为了和我儿子复合吗?我给你机会。”
易伊菲坦然承认:“是,在回国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想法了。”她搅动杯里的咖啡,无惧何佩阳寒厉的眼神,“董事长,您是阿煜的母亲,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的性子。对于过去的人和事,他绝不会回头,更不会留有旧情。”
何佩阳不耐烦道,“那是我儿子,我确实比你更清楚他的性子,所以,他最后一定会听我的。”
易伊菲久久没有接话。她凝眉想了半分钟,目色清明,“董事长,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得到点头默许,她便直取要害,“您为什么不喜欢迟然?”
何佩阳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那个女孩不是在原生家庭里长大,自身品性很有问题。”
易伊菲再问:“可是,您也不喜欢我吧?”
“是,我也不喜欢你。不过,和迟然比起来,你有三个优势。一是你是程飞灵的亲生母亲;二是我儿子第一次胆敢和我作对,就是为了你;三是,只有你能给我儿子和我孙女一个健康完整的家庭。”她眼尾一凛,咄咄逼人,“易伊菲,你应该清楚你身上发生过多少祸事。单凭你和你前夫的事,你已经众叛亲离。除了我,没有人敢用你。”
易伊菲全身一颤,脸色煞白。
何佩阳继续说,“你是程煜的初恋,每个男人都会对初恋念有旧情。用你们以前的爱情去挽回他,这个不用我教你吧?”她端起温开水喝了一口,语调稍放柔缓,“留下来,你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还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飞灵今年八岁,还有十年才成年。你这个生母,必须陪着她长大,保证我孙女成长在一个原生家庭里。”
易伊菲像是听懂了什么,瞠目问道:“您这么做是为了飞灵?”
何佩阳不置可否,“也是为了我儿子。在只有你和迟然这两个选项下,只有你是最优选项。飞灵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留下迟然你离开,不仅会伤害孩子,他们的感情也会因为飞灵的存在而遭到破坏。与其看着我儿子活在左右为难的折磨之中,不如我推他一把,帮他作出正确选择。”
易伊菲的心绪完全乱了。她低下头,握着杯子的指尖微微发抖。
“三天内给我答复。”何佩阳撂下最后期限,径自离开。
易伊菲猛地站了起来,目色惊恐地把整个咖啡厅扫视了一遍又一遍,尔后夺门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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