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耳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何佩阳才松了松肩膀,回身望着这条已不见了儿子踪迹的空荡走廊。她目光空洞地望着望着,忽而生出一阵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恐惧措不及防地攻入心房,顷刻激出了眼底的湿意。她打了一个寒颤,忙用指腹擦拭眼角,再转过身面对着正从门里走出来的主治医生时,面色清淡,不见半分多余情绪:“赵医生,辛苦你了。我先生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面色凝重,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到我办公室里谈吧。”
何佩阳感觉这颗本就在海面上浮沉的心,再重重地往下沉了数千海里。她深吸了一口气,跟在头发半白的赵医生身后,走进这间主任医师的办公室里。
“阿恒在重度昏迷中,情况不容乐观。”赵医生把CT图递给何佩阳,“心血管多处堵塞硬化,心脏衰竭的速度,比他爸爸当时还快。”他重重叹息,避开何佩阳过分沉静的眸光,“对不起,我们修复不了他的心脏。如果二十四小时内他还醒不过来,我们只好下病危通知书了。”
病危通知书。
何佩阳呼吸一滞,不禁用手扶了扶桌沿。她不看CT图,只把眼神死死地锁定在这位经历过程恒父亲生死的医生脸上,“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赵医生无力地摇摇头:“我们确实尽力了。”
何佩阳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字字掷地有声:“换心。”
“我们在专家会诊时提出过这个方案,理论上是个办法,但是有两个现实问题,几乎扼杀了这微乎的可能。”赵医生紧盯着CT图,“一是时间,阿恒的身体状态太差,就算醒过来,也有可能撑不过一星期。二是没有合适的心脏。医院已经联系了国内各大有合作的三甲医院,暂时都没能找到和阿恒匹配的心脏。”
何佩阳屏息听着,松开了扶着桌沿的手。有了“病危通知书”做在先铺垫,她才勉强扛住了“可能撑不过一星期”的猛烈冲击。她快速思考,语气冷静得透出寒意:“如果我能找到适合我先生的心脏,我有多少时间?”
赵医生愣了几秒,眼里闪过惊诧。但他很快恢复常态,声音压低了几度,“三天。”
何佩阳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出了办公室,何佩阳脚步平稳地走到空无一人的走廊廊台前,拨出一通越洋电话。
可惜,这通越洋电话,并没有带来如天边这一簇火烧云般瑰红绚丽的希望。
何佩阳目光空空地望着被快速下沉的夕阳夺去光艳的晚霞,胸腔中几乎感知不到跳动的心,仿佛也被扑面而来的夜所吞噬。
“小姨。”
一声轻唤及时把何佩阳从这种就要晕厥的错觉中拉了回来。她挺直腰背,保持面朝夜空的站姿,等着这阵迎面而来的温柔晚风,抚去她双颊上的冰凉湿意。
何世逍站在距离何佩阳的三步开外等候着。良久,他听到何佩阳用与平日分毫不差的淡冷语调说:“有什么事就说吧。”
“我很抱歉,小姨。”何世逍深吸了一口气,沉重道,“没想到姨丈的情况,已经这么糟糕了。”他望着这个日渐单薄却气场如旧强大的背影,不由心生佩服。
这就是两姐妹的不同。而这不同,注定了她们分别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要遭遇何种际遇。
但事实,果真只缘于注定吗?
何世逍是不相信注定的。何世逍只知道,“人为”这两个可怕的字,足以摧毁世间一切美好。
何佩阳似乎没有听见,良久没有回身。
何世逍低头踢踏着光洁的地板,双手紧握成拳。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向前迈进两步,出口的声音虽轻,但字字清晰有力:“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兄弟是读医的,他们家是医师世家,也许能帮上忙。只不过,”他稍一停顿,从侧面清晰捕捉到何佩阳猛地一颤的眉睫,“时间太紧张,正规渠道基本上走不通,但是黑市的资源,我兄弟倒是有不少。”
何佩阳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她投目这一晚漆黑如墨、不见星月的夜空,缓缓合上了眼皮。就在眼帘这一合一启间,一个念头已深种在心:“把你朋友的号码给我,我亲自联系。”
何世逍点头,立即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名片发送出去。
何佩阳转身看着何世逍,目光空无一物,却结满霜冻的警告之意:“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没有第三个人。”
何世逍压低声答应:“好,我向您保证。”
“谢谢你,世逍。”何佩阳捕捉着这阵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记住你今天对我的保证。”
何世逍点点头。他放松面部肌肉,脚跟回转之时,正好和来人形成面对面的姿势:“哥。”
程煜凝着幽沉的目色,在何佩阳和何世逍的脸上各溜过一眼,最后停目在面色冷然不察情绪的母亲处,问道:“妈,爸醒了吗?”
“没有。”何佩阳接住儿子探询的眼色,“你跑回来做什么?”
“您在医院守了太久,该回去休息了。”程煜看着何世逍,“世逍,帮我送一下我妈回去。”
“没问题。”何世逍拍拍程煜的肩膀,对何佩阳说,“小姨,听我哥的,让我送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当是为了姨丈,您也不能熬坏了身体。”
何佩阳目无焦点地望向重症监护室的房门,“是该休息一下了。”语落,便径自迈开步子。
何世逍一愣,对程煜说,“交给我,你也注意休息。”正跟上,何佩阳却突然止步在原地。
程煜眸光一沉。但他没有把这近两米的距离缩短为零。他只是凝望着母亲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坚韧背影,心中有如海水倒灌般涌入一股不安的浪潮。
被不安困扰的程煜,终究没有上前。因为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如若母亲不回头,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那份信念。
程煜不知道那份信念的色彩是什么。
后来程煜再回想起母亲在这道走廊上这长达半分钟的停步时,他确然醒悟万事万物皆有端倪,但他无从后悔。时间不会因为后悔而倒流,他没有后悔的时间。留给他的,只有愧恨的余温。
何佩阳也终究没有回头去看儿子一眼。她睁开眼帘,微带血丝的眸中寡淡无绪,脚下的步子,坚决果断。
时间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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