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世逍把车停靠在程家别墅的大门前,正要下车之时,何佩阳已自行拉开了后座车门,“去看看你妈妈,告诉她我们家情况还好,不用担心,也不用去医院看,等我给她电话。”
“好,我知道了。”何世逍点点头,“小姨,会,会……”他突然如鲠在喉。“会好起来的”,这行字浮现在脑海里的字,他竟霎时忘了如何发音。他急了,额上沁出清晰可见的冷汗。
何佩阳没有察觉到何世逍的异常。一个心事重得挤压心脏的人,对近在咫尺而显而易见的异常,也是会视而不见的。她下了车,步步走进家门,步步踏上楼梯,步步回到挂着和程恒的婚纱照的卧室。她目光空茫地望着墙上的婚纱照,这个只在唇畔抿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的女人,眼里分明盛着一分困惑和一分疑虑。
她在困惑什么?又在疑虑什么?
何佩阳在这张依稀还能感觉到程恒体温的床上坐下。她坐得挺直,迷惘的眼神依旧停留在婚纱照上这位被定格在二十三岁的女子脸上。
于是回忆裹挟着谜底来袭了。
她看到了那个因为害怕被遗弃而躲在墙角无声抽泣了一整夜的女孩。她看到了那个利用献殷勤的男生打探程恒家世背景的女孩。她看到了那个明明偷听到姐姐故意填错志愿落榜,而在父母训斥姐姐时默不作声的女孩。她还看到了那个在婚礼上心思百转千回的女孩的困惑和疑虑:如果他还喜欢姐姐,那么我可以在他身上投入多少感情?我嫁给他,能够拼出足够稳固我程太太地位的事业吗?
顺着时间线,何佩阳终于把女孩看明白了。她双手掩面,一道道眼泪从指缝中漫出,把手背彻底打湿。
婚礼上的女孩啊,你怎么会想得到呢?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你让那个站在身边为你戴上婚戒的男人,占据了心,占据了生命。
手机铃声响起时,何佩阳已整理好了心绪。这通电话有她想要的东西,她的预感从来不会出错,这次也不例外。她深呼吸,看着手机屏幕上“日本”的来电显示,接通了来电,从容不迫地先用日语问好。
“您好。”电话那头的男声年轻而浑厚有力,并在再开口时切换成了一口娴熟流利的中文,“我是世逍在日本结识的朋友。世逍把您先生的病历资料传给我了,很幸运,我找到了一颗各项指数和您先生相匹配的鲜活心脏,心脏的主人是一名四十岁的日籍华人,骨癌晚期。”
何佩阳的呼吸停滞了约有三秒。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声音极为沉着冷静:“主人还活着吗?”
“活着。大概还能拖半个月。”
“不行,我只有两天时间。还有其它合适的吗?价格不是问题。”
那边沉默约有一分钟。再传来时,语调平得不闻起伏:“女士,我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表示很遗憾。以当前的医学水平,骨癌晚期的病人看不到希望,对本人和家属来说,每拖一天都是煎熬。时间对于绝症患者没有价值,但是,他们一定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给家人留下最后的价值。”
何佩阳完全失了呼吸。而这把正在说话的声音,陌生得她不敢认:“我来实现他的价值。”
“很好。女士,这份最后的价值,至少需要人民币七千万。”
何佩阳没有接话。她用这血液沸腾的脑子,准确作出对方还有后话的判断。
“七千万,保证在北京时间明晚八时之前,一颗来源合法、手续齐全的心脏会准时送到您先生就诊的医院。这颗心脏,将会从日本国际器官捐赠互助协会出去。”
“成交。”何佩阳已经不认识这声音了,“一个小时之内,你会收到全款。”
那边的男声染上来自地狱般的诡谲笑意:“好的,女士,祝您先生早日康复。”
结束这通电话,何佩阳立即打开电脑登录网上银行,以她身份信息登记的银行账户里,六个小时前汇入了一笔金额。她指上动作快速地键入一串数字,敲下“确定”,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毅然决绝。
交易完成。
何佩阳不能闲下来。她接着拨出了三通电话。第一通拨给了日本,第二通拨给她的私人律师,第三通,她拨给了儿子。
直到这一刻,何佩阳才终于真正了解了自己。原来她处事果断决绝的功力,远比自己认知中的更为深厚。她等着电话接通,语气干脆利落:“你爸还是没醒吗?”
“没有。”程煜回答完后,沉默了许久。安慰的话,他说不出来。连自己都安慰不了的字句,如何安慰他人?可来电的母亲也很沉默,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妈,你还好吗?”
“我没事。”何佩阳盯着桌上铺展开的信纸,“今晚辛苦你守着你爸了。有你这个儿子,是我们最大的骄傲。我累了,明天再说。”
程煜吞下到口的问号,道了一声“晚安”。
没有头绪,无从下手,最是让人慌乱。
程煜知道他该做点什么。只要给一点时间,把这种种迹象串联起来理一理,他会找到头绪的,他会知道该做点什么的。
一声长叹,程煜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忽而一阵熟悉而心安的茉莉香气袭入鼻间,再而身前多了一件衣服的温暖。他终于松下这一整天绷得生疼的神经,眼皮虽闭合着,张开的双手却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她的方位,搂住她柔软的腰身:“这么晚了,还跑来医院?”
迟然双手抚着程煜的背,声音轻轻柔柔:“我想你了。我想陪着你。”
程煜没有接话,只是手臂微微用力,把迟然抱得更紧一些。
迟然凝视着这张眉头紧锁的俊容,心头很疼。她伸出手指抚上程煜的眉间,无声地吮吮鼻子,语调软软的,却载满坚定:“师兄,不怕,还有我呢,我陪你。”
如此轻易的,便激出了程煜眼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他握住迟然的手,十指相扣地放置在心脏所在的位置:“好,我不怕。”
总会过去的,不是吗。
无论结果或好或坏,或希望或绝望,或情愿或不情愿,时间总是会让一切都过去的。
只有人,会跟时间过不去。
不见星月的夜空,黑得纯粹。
东八区的凌晨十二点,是东九区的翌日午夜一点。
位于岛国北海道的这家私人医院,如世间万物一般,在厚重的黑夜里安静地沉睡着。没有人会察觉,值班护士进入重症病房中去会有任何不妥。也没有人会察觉,值班护士把病房的门虚掩,怕惊扰到病人的安眠而不亮灯,会有任何不妥。
没有人会看到,值班护士对病人身上这些插得密密麻麻的管子,做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动作。
没有人会看到,这样黑得不同寻常的夜里所发生的一切不同寻常。
人们只知道,一个小时后,值班护士按响了这间病房的呼叫铃,一名白大褂和口罩齐全的医生匆匆赶来,一盏白灯驱赶了房里的黑。医生在这白灯里采取电击的紧急抢救措施,一起一落,一落一起,生命就此消逝,定格死亡时间。
据说,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家属,平静而快速地接受了亲人离世的噩耗。
护士扬起一张白床单,把这副失去生命迹象的躯体推往太平间。
凌晨四时许,天未拂晓。医院清洁人员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他们推着清洁桶经过一间间病房,经过太平间。
再黑的夜,也终将在时间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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