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佩阳来到医院时，程煜和迟然已经在病房外候着。她一眼看到程煜捏在手里那一张轻薄的纸，淡淡问道：“签字了吗？”

“没有。”程煜把同意书和笔一同递给何佩阳，目光紧锁何佩阳这一双透出些许血丝却不减凌厉之气的眼睛，“您对这颗出现得很是时候的心脏，并不惊讶。”

何佩阳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我需要惊讶吗？”她不看儿子，快步走向主任医师的办公室，把门从里关上。

迟然被程煜这副冰寒的表情吓到了，问道：“师兄，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程煜没有回答，只是握住了迟然抓着他衣袖的手。

迟然立即把程煜微凉的手反握得更紧。

何佩阳很快和主刀医生从办公室里出来。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后，主刀医生领着两名驻院医师进去程恒的病房。

程煜眸色幽沉地看着何佩阳，声音添了一丝压迫：“妈，您对这台手术有信心吗？”

“这个问题你可以和医生交流。”何佩阳投目在病房紧闭的门上，“你爸的术前检查情况不错，手术会在两个小时后开始。”

“我和医生交流过了。医生说，这颗适合爸爸的心脏，是由日本国际器官捐赠互助协会捐献的。”程煜的语调再降了一度，“就在昨天，医院方的消息还是国内外所有的医疗机构和医疗公益组织，均没有匹配的心脏。”

何佩阳淡淡地挡了回去：“或许这就是运气吧。说明你爸爸，他命不该绝。”

程煜挑白道：“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吧。”

何佩阳终于缓缓地把这张沉静如水的脸转向儿子。

程煜看着，蓦地心头一阵慌乱。他凝了凝呼吸，再道：“还有，也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何佩阳松开唇角的肌肉笑了。她凝着充满母爱柔情的眼神，对程煜说，“儿子，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我这个为人妻的，为人母的，做得不好。”她把双手搭在程煜的肩膀上，“相信我，我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程煜的肩膀猛然一抽。

何佩阳只当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空无一物的目光再次投向病房的门，失去刻意伪装的声线，竟能如此柔和，“我去陪陪你爸，你们两个去吃点东西吧。”她和迎面走来的医生点头致意，得到允许后进了病房，把门关得严实。

迟然担心地问道：“我们要不要跟进去看看？”

程煜摇摇头：“不用了。走吧，我们下去吃点东西。”

迟然由着程煜带她离开这道被死寂和阴郁笼罩的走廊。

迟然知道的。程煜只关心她饿不饿，对他自己的胃根本不上心。所以这一桌，都是迟然平常爱吃的茶点。但她不起筷，就这么跟程煜一块陷入心事重重的出神之中。

很快程煜发现了迟然的心思。他夹了一块糕点放进迟然的碟子里：“快吃。”

迟然点点头，不动筷：“好。”

程煜轻声叹息，夹起包子咬了一口，看着迟然不说话。

迟然扬起一抹笑，把糕点送进嘴里，也轻声叹息，“我是很喜欢吃的。但是，没有你陪着我一起吃的话，我什么都不想吃。”她边说边给程煜夹了一块排骨。

程煜心中一动，吃下迟然往他碗里送的食物。接着，迟然夹多少，他便吃多少。

迟然觉得既欣慰又难受。这么听话又沉默的程煜出现在面前，她第一次见到，心疼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那是多么沉重的心事呢。把他压得浑身散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厉气场，把她急得鼻子眼睛一起酸。

迟然不敢问。她只能以这样紧握彼此的手的动作，来传递她的支持和陪伴：“师兄。”

程煜从沉思中回来，眸色温和，向迟然勾了勾手：“过来。”

迟然立即位移到程煜那一侧的沙发卡座。

“傻丫头。”程煜把迟然搂进怀里，说起搁在心上的事，“昨晚我回到医院，世逍和我妈正在走廊谈话，一看到我，他们就停了。”

迟然听懂了。这颗心脏来得太过及时。而人就是这样，对于来得太过及时的好事，总是免不了心存疑窦，心有畏惧。她给何世逍打了一个电话，挂断后告诉程煜：“他正在来医院的路上。他还问，是不是爸的手术要开始了。”

程煜沉了沉脸色。他半闭眼睛，揉着眉心，一抬眸便与迟然不曾从他身上离开过的水眸碰撞在一块。忍不住在迟然的额上落下一吻，心疼道：“累了吧？”

迟然用力摇头，冲程煜展开向阳花般甜美的笑容：“有你在，不会累。”

程煜被这笑感染了，也在唇畔勾出一抹微笑的弧度，“小然，谢谢你。”

迟然摆摆手，“不客气。”她牵着程煜回到医院，心里很通透。这双手的主人需要她呢。她也不会松开。

一个人的肩膀太沉。两个人的肩膀，一定会宽松许多。

对了一个眼神，站在程恒的病房前正要敲门，门正好被打开了。出来的是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和沉睡在这张被推动的病床上的程恒，以及走在最后的何佩阳。

“准备进手术室了。”何佩阳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吵醒程恒，“放心，都会好起来的。”

程煜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想去扶一扶何佩阳的冲动。程煜望着母亲这个明明走得平稳有力的背影，硬是生出一种这个挺直的背随时会倾倒的恐惧。他只能压下这股不切实际的冲动，跟在何佩阳旁侧并肩走着，一同把始终未能睁开眼睛再看看他们的父亲送进手术室，一同眼睁睁地目睹着这扇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把他们的至亲，关在了里面。

迟然紧紧握着程煜的手。她说不出安慰的话。她更知道这对母子从来不需要无济于事的安慰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她挪步到何佩阳身边，轻声问道：“妈，您想喝点什么？我去买。”

“不用。”何佩阳目色淡淡地看着迟然，“他们快来了。迟然，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迟然点点头，坐在何佩阳旁边。她不懂“他们”是谁，但也不敢多问。

一边倚墙而站的程煜，正沉陷在自我世界的深思之中，无暇留意她们的谈话，也把“他们”错过了。

何佩阳沉默许久，才用几乎只有二人能捕捉到的音量说：“这段时间以来，因为你的出现，我儿子快乐了很多，他对你的心意，比起你对他的心意，不会少半分。”

迟然认真地听着，不敢插话，屏息等着何佩阳的下文。

“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能让我儿子幸福的那个人。”何佩阳久久地凝视程煜，后眸光幽沉地落到迟然身上，“迟然，我要你给我一个保证。”

迟然心头一紧，重重地点下头：“妈，您尽管说。”

“我要你向我保证，你这一辈子，只会守在我儿子和飞灵身边。”察觉到程煜投来的疑虑眼色，何佩阳把声音再压轻了一些，“他们父女俩，是你这一生最重的责任。”

“在我迟然有生之年，程煜和飞灵，是我最重的责任。我对他们，此生不离，来生不弃。”迟然郑重地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音量许下保证。

何佩阳第一次对迟然用起温和的语气：“记住你今天的保证。以后他们父女俩，就交给你了。”

迟然慌了：“妈，你……”

“来了。”何佩阳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