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总，何世逍先生说跟您有预约，是否请他到会客室等候？”

“请他进来吧。”程煜头也不抬地对通报的秘书说。

半分钟不到，何世逍推门进来，径自瘫坐在会客沙发上，抱怨道，“你的秘书脸盲症犯得不轻，我来了几百回了，还要通报。”他动手给自己自助泡茶，“这总经理当着，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股东对你这个空降兵有意见？”

程煜搁下笔，反唇相讥，“作为持有10%股权的股东，你对我这个空降兵，还满意吗？”

“别问我，股权是我妈的，我只是代持，回家我帮你问问她。”何世逍从来不吃嘴上功夫的亏，但他最受不了程煜这种和何佩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幽冷眼神，只对视一秒，就能竖起全身寒毛，比如说现在。他忙把文件拿出来说正事，“工商登记的材料都准备好了，你检查检查。”

程煜接了材料，边翻阅边用不带商量的语调说，“以后这些事，不要带上来谈。”

何世逍耸耸肩，“怕什么？小姨和姨丈都不在公司，不会偷听到你暗地里想自立门户的。”他不怕死地问道，“哥，你真的打算等姨丈身体养好了，把公司的大权还给他们？”

“有问题吗？”程煜反问。他还有两家店面要打理，忙不过来。

“我当然没问题，反正程家的家业，跟我也不沾边。”何世逍摸摸鼻子，“不过，小姨和姨丈，可能会有不少问题。”

程煜喝了一口何世逍双手奉上的茶，眉间微拧，“泡茶的水平，没有一点长进。”水温把控不得当，以致未能释放出单丛的独有茶香。他放下茶杯，不以为意，“我爸妈那边，到时再说。”一般潜意识里认为能解决的问题，程煜是不会提前浪费脑细胞思考的。

何世逍对差评充耳不闻，话题从公事跳到了私事，“对了，你和迟然结婚有大半个月了吧？”

大半个月。

程煜微微眯眸，盯着何世逍泡茶的动作，将沉默保持。

何世逍继续说，“迟然真挺好的。大学那会儿我就说过，这女孩又漂亮又有个性还有意思，值得一试。话说回来，你对她那么冷血无情，她居然还肯答应帮你这么离谱的忙，依我看来，这多半是对你余情未了。”他摸着下巴的胡茬，语带困惑，“不过，看着和大学比，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什么地方呢？对，眼神和举动都不一样了。”他竖起三根指头，胸有成竹地深入挖掘，“有三种解释。一，她对你是还有情，但没有以前那么迷恋，星星之火，随时可以被扑灭。二，纯粹看你可怜。三，不甘心当年被你伤了，借这机会以帮忙之名，行报复之实。”

程煜耐心听完，“分析得不错。”有理有据，比他这名当局者更为多思多虑。他静候半晌，“说完了吗？”

何世逍打了一个响指，“说完，没有补充。”

“很好，带齐资料去办事吧。”程煜把文件收回档案袋里交给何世逍，回到办公桌前。见何世逍还在沙发上赖坐不走，他主动发问，“还有事？”

“正事没有，剩下喝茶的闲事。”何世逍怡然自得地挪挪背，往沙发里再陷了陷，“哥，有件事我得提醒你，别让林希儿接近迟然。这些年你身边那些企图靠近你的女人，可都是被她一个个往外介绍走的。”易伊菲就是其中一个。这话他识相地暖在了肚里，“如果不是你六年前病得都躺医院里了，那女人还开心地跑出国去玩了个把月，我一点都不怀疑她是出于妒忌。”

程煜对着电脑敲键盘，神色未动，“去办事吧。”

“OK，先办正事去。改天再上家里，去试试我迟然大嫂的手艺。”何世逍边打哈欠边出了办公室。可爱的小外甥女说了，迟然的厨艺很不错。嗯，这和程煜开的咖啡厅和西餐厅，倒是很般配。

程煜揉了揉太阳穴，敲完最后一行字后关了电子文档，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

《如果不相遇》。作者，晚般。

翻开书签夹着的那一页，故事情节已经来到了恋人在女主角的暗中帮助下，终于冰释前嫌。这对恋人中的男主角，是女主角的暗恋兼明恋对象。男主角向女主角透露了打算在毕业典礼上向女朋友求婚的打算，女主角欣然提出要为男主角制造的这份浪漫惊喜，出谋划策。

我常常在想，一个人是要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看着心上那个他和他的女孩甜蜜依恋，道上一声祝福，说出“只要你幸福就好”的咯血话。

后来我才知道，一开始明知会灰飞烟灭，还往火堆里扑的飞蛾，不是为了能和火同生共灭，而是因为，在挫骨扬灰之后，才能焚毁爱恋，收获往生。

所以，只要你幸福就好，发自肺腑，字字带血，却很真。

我爱你，但我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因为，不是所有的告白，都是以执子之手为目的。

程煜合上书，目光落在电脑旁那一大摞的文件上，神色倦怠地半合眼帘。

一年半前爷爷出事后，程煜抽身离开律师行业，被拉到这间家族控股的海信地产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班，对公司的基本情况大致了解，从未有深入的意愿。爷爷的遗嘱对他来说，不是天降财富，而是累赘麻烦。于是在一次听何世逍大谈餐饮行业线上线下结合的发展愿景后，他接受了表弟发出的创业邀请，以作为随时从海信地产中脱身的退路。

至于已作别的律师行业，那一在大学校园启蒙的法律理想，在这些年现实的磨砺下，大致还残留着些许。或许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还会有一个时机点，再且重燃吧。

未完的公事，明天再处理吧。

程煜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离开了月色入窗的办公室。

不得不承认，何世逍的嘴巴，确实有些臭。

一打开家门，林希儿可察凉意的嗓音，即尖锐地传入了耳膜里，“一见钟情，是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你一定不会忘记当年是在哪一条街上，对程煜一见钟情的吧？”

迟然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咖啡，皮笑肉不笑地扯道：“说起来是不应该忘记的。但那天我光顾着要多看阿煜几眼了，一路跟着追着，路过了几条街，就记岔了。”心里很是不满，不靠谱的程煜，居然没有事先知会，他还有这么一个会随时上门查户口的红颜知己！

“不准你欺负我妈妈！”

铿锵有力的小奶音，在客厅里的楼梯处清脆响起。

程飞灵踩着兔宝宝拖鞋从二楼飞奔下来，瞪着沙发上坐着的林希儿，表情颇为严肃，“希儿姐姐，她是迟然，她和我爸爸结婚了，现在是我妈妈，你不能欺负她，不然我……”她皱起小柳眉，思考该怎么放狠话。

林希儿瞥了瞥正朝客厅走来的程煜，手指拢着蓬卷的发尾，饶有兴致地问道：“不然你怎么样？”

程飞灵气鼓鼓地大声道，“不然我就把你赶出去，再也不给你来我家！”

这架势，真有程煜威胁人的风范。

迟然暗暗偷笑，默叹“有其父必有其女”这话，真不是虚的。她干咳两声，正想跳出来打圆场，不料程煜冷冰冰的低沉嗓音，蓦地在后方作响，“程飞灵，你在幼儿园学的礼貌呢？”

程飞灵吓了一跳，缩着肩膀躲到迟然身后，噘着嘴委屈地低声反驳，“爸爸，可是希儿姐姐她……”

“别吓着我们的小公主，我可不用你讨公道。”林希儿看了一眼迟然，加深唇畔的弧度，“这么早下班，特地回家来吃饭的？”

迟然听得心头一阵怪滋味，边起身边说，“我去厨房叫郑姨热菜。”

“我去帮忙。”程飞灵赶紧跟着开溜。她才不要坐在这里等挨骂。

程煜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隐没在厨房里，不悦尽数在俊庞上显现，“你来干什么？”

林希儿凉声道，“除了奉你妈妈的懿旨，还能有别的么？”她无视程煜又冷凝了些的神色，盯着厨房的方向，点头道，“我还以为你只对风情万种的性感女人感兴趣。这女孩，真不简单。”

“说吧，我妈让你来打探什么。”程煜不耐烦地打断道。

“你不是心里有数吗？”林希儿径自向饭厅走去，“我饿了，边吃边说。而且，我跟你太太还有一些信息，非常需要核对真实性。”

这顿低气压的晚饭，在林希儿每向迟然抛出一个问号，程煜就以添饭加汤等各种吩咐支开迟然的诡异气氛中结束。迟然乐得被程煜点着做这做那，毕竟林希儿那些直戳两人假关系的问题，她一个也不想回答更答不上来。

最后，林希儿推开那一碗只象征性地扒了几口的饭，对程煜挑明道，“何世逍和我通过气了，但有些细节，我需要你再单独跟我说说，好作汇报。”她在“单独”上加重了语气。

迟然立即识相地带着还在吃饭后水果的程飞灵出了饭厅，“丫丫，我们去讲故事。”

程飞灵乖乖地跟着迟然回到二楼的粉红公主房，边擦嘴巴边一脸认真地教训迟然，“妈妈，你不能让爸爸和希儿姐姐两个人在饭厅说悄悄话，你太笨了。”

“……”迟然头疼地帮丫丫换上睡衣，捏捏这张肉肉的可爱脸蛋，一脸认真地教训回去，“小孩子不要想太多，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知道吗？”

“老师才没有说小孩子不要想太多。”程飞灵不满地打掉迟然的手，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拍着迟然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担心，虽然爸爸和希儿姐姐先认识，但是你比希儿姐姐漂亮，爸爸不爱她，我也不爱她。”

“……”

迟然没想到在活到二十六岁的这年头，居然会有被一名五岁的小屁孩安慰的这一天。她无奈地扶扶额，拿起床头柜上的《安徒生童话》转移话题，“今晚我给你讲一个海的女儿，小美人鱼的故事。”

“大海也会有女儿的吗？”

“当然有。”迟然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照着书把大海这个女儿为了追逐爱情，最终化为泡沫的唏嘘童话娓娓道来。

“小美人鱼为什么不告诉王子，救他的人不是公主，是她呢？”程飞灵抢过书，盯着戳着插画里流泪的小美人鱼，恨铁不成钢地连连摇头，“小美人鱼太笨了！”

迟然点点头，“是有点笨。”小时候她也觉得美人鱼笨死了，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委屈自己成全别人。这一价值观被迟然奉为人生信条之一，一路践行到了大二升大三的那年暑假为止。那一梦魇的出现，教会了迟然太多太多，才渐渐懂得，隐而不宣，并非委屈，而是救赎自己的另一种方式，“但是，你要知道，王子已经先爱上了公主，就算美人鱼告诉了王子，王子会感谢她，却不会爱她。”

程飞灵眨着求知若渴的水灵大眼，急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一个人的心很小，只装得下另一个人。”迟然边说边把丫丫塞进被窝里，“今晚的故事讲完了，小孩子别问太多，等你长大你就懂了。”

“我现在就要懂。”

“我不想回答你。”迟然眨眨眼，看向门外，“要不，你去问问你爸爸？”

程飞灵拉下脸，重重地哼了一声，拉过被子盖住头。

迟然低笑，把小公主的被子捂好，又在额上偷了个晚安吻，这才关灯离开。

如果王子一开始就知道救他的人是美人鱼，那么他会爱上美人鱼吗？可公主依旧是会出现的，爱与感激，或感动，从来不是一回事。

现在想想，从前那个妄想感动程煜的自己，真是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