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睡着的程煜,面无血色。主人该有多么难受,才让这对浓密的剑眉拧得如此坚硬,让指间尽是冰凉的寒意。
迟然将落在程煜眉间的手指轻轻地上移,摊开手掌覆上这一额头,手心没有热度来袭,是退烧后的微凉触感。她长舒了一口气,把本就很整齐的被子再理了理,然后换掉水杯里已经冰凉的水。迟然不知道程煜什么时候会醒来,但她知道,她要保证程煜在醒来时能立刻喝上一口温热的水。
这不,温度刚刚好的水,刚刚好等到了醒来的程煜,刚刚好迟然可以在一秒之内把水杯送上,不让程煜受半秒口渴之感。
迟然不知道的有太多不知道。比如程煜早在她用特地搓热的指腹抚揉他的眉心之时,已经恢复了意识。又比如,程煜把她那些用气息说着,像是说给空气听的话都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师兄,我不喜欢看你生病,这可比我自己生病难受多了。
师兄,等这病好了,你一定还有很多很多要去做的吧?我在呢,我都陪着你。
师兄,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怕的不是你丢下我,而是你一个人担下所有,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程煜有太多知道,不能够让迟然知道。
“师兄,你饿了吗?”迟然边说边望了望还剩大半瓶的点滴瓶,“我去给你买点热粥……”
“不用。”程煜把水杯搁在床头柜上,躺下后侧身背对迟然,“回去休息吧,我不需要你在这里陪着。”
迟然愣了愣,强笑道:“没关系的,我不累。”
程煜透着些许虚弱之意的声音,不带暖意:“我有关系。你在这里,会让我分心,你不懂吗?”
迟然听得懂但却不想懂。可这不是能耍性子的时候。所以迟然会让自己很懂事地点头:“好,我这就回去。明天我再来陪你,晚安。”她默默地等着,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一句熟悉的晚安。于是她收起失落,让自己更懂事地退出病房。
只是这双脚没能理解大脑下达的懂事指令。一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得到歇息,便不肯再动作,主意大得很。迟然身为主人也实在没辙,只好遂了它们的主意,告诉大脑只要等程煜的点滴打完了,就一定让双脚行动起来。要是值班护士巡房不及时,没发现里边的点滴瓶空了可怎么办?显然大脑也很不喜欢这个“要是”。
迟然想,病中的人大概是要完整地睡上一夜的,自然是不会发现她的阳奉阴违的。
迟然拿这个打小就不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的自己,真没办法。
迟然打小还是一个不太诚实的孩子。比如口上说着不累,脑筋转着转着,却把自己给催眠了。
这走廊外守着的人,实在不称职。
而值班护士很称职地掐点出现,到病房里为程煜拔掉输液管,顺带捎了一个消息:“外面那姑娘是你女朋友吗?这么晚了还守着不走,你们感情真好。”
程煜微微变了脸色,没有接话。
护士接着说:“我出去把她叫醒,带她去家属陪护房休息,这样在走廊打瞌睡,很容易感冒的。”
“谢谢,我来处理。”程煜不认为护士能说得动那固执的丫头。
护士便推着推车出去,顺带用这一动静把迟然从半梦半醒之间惊醒。
受了惊吓的迟然迷迷糊糊地把头磕向墙,痛得彻底清醒:“糟了,误事了!”正想往病房里冲,却差点与就站在跟前的男人撞了满怀。
程煜扶住迟然重心不稳的身子,面色与语气一般阴沉:“为什么没有回去?”
迟然却被程煜的突然出现抓走了注意力:“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
“我在问你,”程煜沉声打断迟然,“为什么没有回去。”
迟然一怔,恍惚了几秒。她垂下头闭了闭眸,再抬起头时面容收拾得只见关心:“我这就准备回去。正好你醒了,要不你等等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好不好”
程煜眸色幽沉地看着迟然,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夹杂其中:“迟然,我还在生病,别再添乱了。”
一股湿热直冲入迟然的眼眶里。她努力压下鼻间的酸涩,用着轻快的语调,摇头道:“我不添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习惯了通宵写稿,体质很好的,我……”
程煜却再次冷冷地抢了话:“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有学过护理吗?你能做的,护士都能做,而护士能做的,你做不到。”他定定地与迟然对视,墨眸中结着初冬薄霜,“你留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迟然快声回答,一滴泪跟随尾声跌出眼眶,破碎在发白的脸颊之上。她迅速低头抹去泪痕,“对不起,给你添乱了,我现在就走。”
“太晚了,你怎么走?”程煜扣住迟然的手腕,声音依旧清冷,“进来休息。明天回去了,不用再来,医生和护士都会照顾得比你好。”
迟然硬是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憋了回去。她轻轻地挣脱开程煜未使力的手,“一点多而已,不算很晚。现在打车那么方便,我还是回去吧。”
“打车不安全。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是给我添更多的乱。”
迟然低垂头,抓着衣角的手背上一片潮湿。哪怕知道这些狠话的潜台词都是关心,迟然也不愿再对着眼前这个如此冰冷的程煜了。于是她坚持道:“我不打车,会有人来接我。”
程煜变了变脸色,把到口的询问换成这么一句:“那就在房里等。接你的人到了,我送你下去。”
“不用,接我的人已经到了,我会自己下去。”迟然吸了吸鼻子,接上前话,声音很轻,却有着和程煜一般的坚决,“夜深起风了,你送我下去,如果再吹风受凉,就是再给你添乱了。”
程煜听得心头一阵抽疼。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去给迟然擦泪,更不能听从大脑的指令把迟然拉入怀里用力抱紧。程煜只能用这一掩去感情的淡漠声线,说道:“嗯,注意安全,我休息了。”不敢多看一眼,他回到房里,将身影藏在了一门之后。
迟然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抽噎。迟然边哭边安慰自己,程煜是对的,只有休息好了,才能不给他添乱,才有精力陪他一起扛过去。最差劲的表现,不就是让他担心吗?
迟然把自己安慰得很好,就着模糊的视线再看了一眼这扇紧闭的房门,轻步离开这一只有她一道孤影的走廊。
没有回头的人,自然不会知道,有一道孤影正在她五步之外悄悄跟着,东躲西藏,在医院大门内,凝着眷恋的目光,目送心上这道唯一的人影,在路边随手招停了一辆出租车。
没有回头的人,自然不会知道,有这么一辆跟在其后的出租车,坐着对她从来放心不下的护花使者。
这些不知道,迟然以后可能会被他人口中知道,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迟然唯一知道的是,无论是从前,现在或未来,程煜都是她这场生命中的唯一亮光。
这一晚是否有睡着,迟然不太清楚。活到这个念头,迟然最没出息也最欣赏自己的一点就是,心上住了一个人,脑子里就只有这个人。于是在天色微蒙的日出前,她就爬起来做了一锅不加葱的蛋花粥,装进保温盒里拎去医院。
这扇紧闭的门,迟然没有敲响。迟然就在走廊的铁椅上坐着,等着巡房的护士出现,好帮她把这保温盒带进去。
“小迟。”
迟然立即站了起来,恭敬地欠了欠身:“余主任,您来了。”
余晖庭望了一眼病房的门,目色祥和:“阿煜还在睡吗?”
迟然答不上来,诚实地摇头,“他担心我太累,不准我来。”她边说边把保温盒递给余晖庭,请求道,“可以麻烦您帮我把粥带给他吗?不用提我,就说是您从家里带来的。我怕他知道我没有听话,会不开心。”
“可以。”余晖庭接了保温盒,“有你这个好姑娘在阿煜身边,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这些遭遇落在谁身上,都太难了。”
迟然鼻头一酸:“我会一直在他身边。”
余晖庭轻轻地拍了拍迟然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他轻敲了两下门,递给迟然一个安慰的眼神后开门进去,问候自己这位正坐在床上看书的徒弟:“好点了吗?”
程煜合上书,一眼看到余晖庭手里的保温盒,眸光略略一沉:“好得差不多了。让师父您亲自跑一趟,您费心了。”
“客套话就收起来吧。你师父我身体还硬朗,能走动。”余晖庭把保温盒搁在床头柜上,“护士还没来送早餐吧?这里有居家热粥,来点吧?”
程煜定定地看着这个黑色磨砂质地的保温盒,喉间溢出一声叹息:“她太不听话了。”
“小迟有自知之明,刚才就是这么做自我评价的。”余晖庭的语气越发语重心长,“阿煜,听师父一句劝,别把事都一个人担着。我看人家小姑娘什么都不怕,大概就怕你太过为她着想,把她排除在外。”
程煜默然。他打开保温盒,喝了一口粥。这个味道,只有迟然做得出来,是这世间,唯一能够让他心安的味道。
余晖庭耐心地等程煜喝完粥,才道:“那丫头怕你知道了不开心,还请求我替她撒谎。可惜,你们两个心有灵犀,这忙我是帮不上了。”
程煜收起保温盒,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师父,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余晖庭正了正色:“你说。有什么是师父能帮上忙的,尽管提。”
“您是不是有一位同学在日本大阪的警视厅工作?”
余晖庭脸色微变:“你想去日本调查你妈妈的案件?”
程煜肯定道:“是。”
余晖庭的神情越发沉重。他沉吟半晌,摇了摇头:“阿煜,师父不建议你这么做。你妈妈的案子已经结了,你再追查下去,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日本黑市的水太深了,太危险。”
“师父,我要做这件事,出于两个原因。”程煜语气坚决地道出心中所想,“日本黑市的幕后老板还没落网,如果不趁着这次事件的线索把他们挖出来,后续会有更多受害者,这是其一。其二,虽然我妈妈过世了,但是她留下的那份愧疚,必须由我去偿还和弥补。”
余晖庭边听边叹息,“你呀,还是保有当年在律师行业的初心啊。”他沉默约半分钟,问道,:“已经决定了?”
“是,我决定了。”程煜深吸了一口气,“顾不上危不危险了。这是我最后也是唯一能为我爸妈做的一点事。”他看着余晖庭,语含恳求,“师父,请你不要告诉迟然,我冒不起这个险。”
余晖庭顷刻明白了程煜的良苦用心。他从程煜这双坚毅果敢的眼睛中看到了“心意已决”,深知劝阻无效,只好应允,“好,我答应你,不会把这个事告诉小迟。日本那边我还有一些人脉和资源,能打点的我都会提前给你打点好,你也必须答应师父,万事以自身安全为重,绝对不能强行涉险。”
程煜点点头,“好,我答应您。”他目色深幽地凝向保温盒,再请求道,“师父,您离开的时候,麻烦帮我转告迟然,让她去我大姨家看看程飞灵有什么需要,把她带走。医院病菌太多,她身子骨弱,不适合久留。”
“你这孩子,心重,留着实话,伤人伤己。”余晖庭哀叹着摇头,“保温盒需要我带走吗?”
“留着吧,明天我带回去。”
余晖庭不再多说,揣着徒弟的满腹心事出了病房,走廊里一直候着的迟然,立即站了起来。他敛去惆怅之色,把程煜交待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并且着重道,“阿煜说了,医院太多病菌,你身子骨弱,担心你。走,我送你。”
迟然终于松开了一直深拧的柳眉,“好的,谢谢主任。”
谁说不是呢。
所言所为,皆因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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