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过身擦干眼泪后,步子极轻地踏上高台的台阶,在程煜旁侧蹲下,递上水杯和干毛巾,试图让语调听起来轻快一些:“师兄,喝点水吗?”
程煜闭了闭眸,再睁开时依旧不看迟然,不发一言。
“好,等会儿渴了再喝。”迟然自顾自地把水杯搁在一边,用干毛巾去擦程煜脸上未干的雨水,“擦一擦,不能感冒了。”
“我自己来。”程煜避开迟然的手,接了毛巾,“你先回去吧。”
迟然一愣,一颗泪不受控地极速坠落。她急忙侧过脸用手背抹干,再面向程煜时,还能挤出一个看得过去的弧度,“好,我不是要打扰你的,就是刚才有一名律师来送了这个档案袋,让我交给你。”
程煜久久没有动作。半晌,他才目不斜视接过档案袋,再次陷入静止之中。
“我去边上待着,你不用管我的,有什么需要的话再叫我。”
“等等。”程煜叫住迟然。他一顿,故意避开这双蓦地闪出亮光的通红双眸,声音冷淡,“你看过了吗?”
“没有,不算有看。”迟然忙做解释,“律师要求核对里面的资料和你妈妈列的清单是否一致,所以我才……”
程煜打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用毛巾随意地揉了一把头发和脸,拉起迟然的手交接毛巾,终是用上了迟然所熟悉的温柔语调,“乖,去休息,我坐多一会儿,就下去陪你。”
迟然惊喜地应了声“好”,一步三回头地挪回到楼道口,乖乖地坐在门槛边上等着。
自然是不可能留他孤单一人在空旷冰冷的天台的。
自然是要用自己的方式陪着的。
程煜再度压下回头去寻找迟然身影的渴望,凝在档案袋上的目光,几乎冻结成冰。对于这个档案袋的存在,程煜并不意外。母亲在医院被公安机关带走时,最后留给他的那一记无欲无求的眼神,他早该明白,这后续的一系列事件,或许皆是母亲心中所想,计划之中。
不,这计划终究是生了变数的。母亲倾尽所有的孤注一掷,仍是没能留住父亲。这一变数,促使母亲启动了无路可退的死亡方案。
何等刚烈。何等决绝。何等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程煜忍着冲击眼眶的潮热,用微微颤动的手打开档案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公证遗嘱,内容很简单,指定程煜为唯一的遗产继承人。随后是《股权转让协议书》,何佩阳将其名下共计65%的海信地产的股权,以九千万人民币一次性转让给林家的耀星投资管理公司,程家自此在海信地产中不占半股。
那个与黑市联系交易的黑暗之夜,何佩阳思路清晰,从容不迫,沉着冷静地把可预见的情况安排得明明白白,把她的终局考量,化作这四份重量之轻而分量之重的文件,稳当地掂在程煜的手心之中。
还有,最后的诀别。
儿子:
这封信送到你手上时,我大概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和你爸爸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不要难过,要为我高兴,我放心不下你爸爸,与其说他需要我,不如说我更不能没有他。原谅我的自私,我当然舍不得你,但是有迟然在你身边照顾你,我很放心。儿子,你选的这个女孩,确实很好。
原谅我的独断。回头一看,我才意识到这些年来,我一直忽略了你的真实想法和感受。不过,我一直都知道,你爸爸是你的说客,看似是我为你安排的一切,其实都是你的所欲所求。我很高兴,我儿子和我一样,有自己的主意,不轻易妥协,我为你骄傲。
但我到底是一名自私失败的母亲。所以,妈妈最后能为你做的,就是为你松绑,让你从公司中彻底解脱,无所顾忌地去追求你想要的事业和人生。我对你只有一点期望,平安喜乐就好。
儿子,祝福你。记住,你对我和你爸爸没有任何责任,不必愧疚。我和他得以重逢,我们很好,别无他求。
妈妈(笔)
“你们很好,你们都很好。”程煜泪眼模糊地盯着这张铺满母亲字迹的信,“那么我呢?我也会很好吗?”他愤然起身,一脚把水杯踢下高台,“我要怎么不愧疚!我要怎么好得起来!”
倚着墙昏昏欲睡的迟然顷刻被吓醒了。她慌得想冲过去,听得又是一声呵斥:
“站着!别过来!”
迟然无声地哭了出来。她哭得浑身颤抖,就着水雾弥漫的视线把站在高台之上的程煜死死地锁在视野之中,脚下一点一点地向高台方向移动,哭腔溢满话语:“师兄,我陪你啊!我陪你愧疚,我陪你不好,你不要一个人,让我陪着你,好不好?”低低细细的,几乎泣不成声。
可程煜却一个字都没有错过。这哭泣和眼泪把程煜的心哭得更破碎了。再狠不下心去相互折磨,他走下高台来到迟然面前,把这个受了惊吓的女人用力地揉进怀里紧紧抱着,语带哽咽:“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迟然用力摇头,“没关系,没关系的。”她压住哭声,触碰到程煜的手感受到一阵不太正常的热度,“好烫!”说着她抬手要往程煜的额头探去。
程煜抓住迟然的手,把头搭在迟然纤瘦的肩膀上,双目微闭:“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我们下去……”话未说完,迟然感觉肩头一重、步子一晃,两人就要一块摔倒之时,后背突然多了一双手的支撑。她回头一看,惊讶地唤出来人的名字,“林希儿。”
林希儿瞟了一眼面色只剩病态白的程煜,冷声对迟然说:“真能耐,把自己整得病晕了,难不成还指望你这小身板把他扛去医院?”
迟然没理会林希儿的冷言冷语,一探程煜的额,掌心尽是滚烫的热感。她拼命压下就要夺眶而出的泪,向林希儿请求道:“可以搭把手帮我一起把程煜送去医院吗?他在发高烧。”
“走吧。程煜这高智商的脑子要是烧坏了,确实可惜。”林希儿边说边配合迟然把昏迷的程煜扛着下楼,扛进她的车里,火速往最近的医院赶。
这一场大雨浇出来的高烧,确实很高。高得烧出了肺炎,烧得病患这活跃的思绪,终于得以暂时罢工休整。
迟然办理完毕住院手续后,林希儿还在病房外的休息椅上坐着。她把热咖啡递给林希儿,在旁边坐下:“谢谢你。”
林希儿喝了一口咖啡,蹙眉道,“这咖啡有点难喝。”她却再喝了一小口,看着迟然的眼睛中虽无善意,但也不见冷意,“不用谢。就当是上次你们帮了我的回报吧。”
迟然喝了几口这有点难喝的咖啡,没有说话。
“看到程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比他还很难受吧。”林希儿靠在椅背上,一声幽叹,“能生病挺好的。人一生病,脑子撑不住了,必须要休息。而清醒的人,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着急和煎熬,才是最难受。”
迟然摇摇头:“我乐意陪着他难受。只是,他的难受,我分担不了半分。”
林希儿晃着半空的咖啡杯:“因为他在乎你,所以他不舍得。到底是大男人呐,太小看我们女人的承受能力了。”她一顿,换了话题,“程煜有没有跟你说过,阳姨把程家在海信地产的全部股份都卖给我们家了?”
迟然略略迟疑,“我知道这件事。”与她猜测的,约莫是**不离十。
“今天我来找程煜,为的就是这个事。我爸想听听程煜的意思,让他去海信地产当总经理。”林希儿瞥了迟然一眼,接着说,“我也是刚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听我爸说,两个月前他们已经在洽谈股权转让的事宜了。程伯伯和阳姨打算结束国内的生意和工作,移居美国休养。我猜,他们也是为了让程煜往后能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过他自己的人生吧。”
迟然默然,心中抽疼得厉害。程煜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完那四份文件的呢。她完全不敢想。
如何能不愧疚呢。如何能好得起来呢。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去过自己的人生呢。
多么心痛的安排啊。
林希儿站在病房门前,低声道:“迟然,陪着他吧。就算他要把自己封锁起来,也不要听他的。”她投目迟然,眸色哀悯,“程煜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你了。”
迟然心头一震,眼泪蓦地掉落:“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一个他了。”
林希儿听完,竟难以自控地湿了眼眶。她侧过脸,用尾指擦拭眼角,自嘲地低笑,“居然能把我弄哭,你们两个果然有能耐。”她深吸了一口气,主动给了迟然一个极轻极短的拥抱,“有什么需要就找我。特殊时期,二十四小时都允许你们打扰我。”语落,不等迟然回应,她已踩着发出尖锐声响的高跟鞋离去。
“谢谢。”
迟然道出这句追不上林希儿脚步的谢意,轻轻拧动门把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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