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小姐,你来了。”郑姨打开门,忙把迟然让进屋里,脸色焦灼,“昨晚先生一个人上了天台后,到现在都没有下来过。我去给他送的饭,他一口都没吃。”
迟然环顾了一眼这间失去主人后了无生气的房子,问道:“夫人的遗物收拾好了吗?”
“没有。先生说他会亲自收拾。”
不假他人之手,就像父亲程恒的遗物一样,必定是要亲手整理的。
迟然心中一痛,脸上维持一丝感谢的浅笑:“辛苦您了。这边打扫完您先回家休息休息,其他的交给我。”
“好,我再打扰一下房间。迟小姐,那个,”郑姨欲言又止,哀叹了一口气,“你有需要就叫我。”
安慰的话,千篇一律,话到嘴边,又怕词不达意。
悲伤这玩意儿,如此沉甸甸。
迟然仰起下巴,深深吸了一口弥漫在这一室中的沉闷空气,肺部如窒息般难受。她没有直取天台,而是先推开三楼这一间见证程煜成长印记的房间。
入目的,是一地七零八落的拼图碎片。
所以,那是一种糟糕得连拼图都无法排解的情绪。就是那一种过分糟糕的情绪,让主人扬起整盒整盒的拼图,洒向半空,落得一地的支离破碎。
“肯定是这几盒拼图太没有技术含量,不好玩。”迟然喃喃自语地蹲下身,把一块块拼图收回盒子里。借着收拾拼图的这点功夫,迟然还能偷点时间想一想要跟有十二小时不见的程煜说点什么。这个问题迟然已经想了十二个小时了,还是没有头绪。
拼图很久就收好了。
迟然擦干就没听话过的眼泪后去往天台。她可以站得远远的不说话,但她不能不见程煜。她太想他了。
早上八时许的天台,一如天地万物,被笼罩在这片乌云满天的阴霾之中。在这一片平地上,突兀地立着一个被十级台阶抬起的水泥高台,而一身黑衣的程煜,就坐在这高台之上。
迟然久久凝望着这个坐姿挺拔而更显阴郁的背影,依旧想不到能用什么话去惊扰程煜的独处。迟然越想越着急,着急刺激了泪腺,泪如雨下。
这一刻眼泪一点也不比头顶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要少的迟然还不知道,程煜的心中正在滋长着一个主意。
而这一场把天空闹得仿若黑夜的磅礴春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迟然几乎要在模糊的视线中失去了程煜的身影。她慌乱地抹着眼睛,抬脚就要往雨里冲。
“站着,别过来。”
迟然愣住,下意识地收回受了雨露的左脚,退回屋檐之下。她努力调整气息,冲着在大雨中保持坐姿一动不动的男人大喊:“师兄,过来避避雨,好吗?我知道你体质很好,可是看着你淋雨,我很担心,也很心疼啊。”
程煜在这磅礴雨声中,把迟然发出的每一个音符清晰捕捉入耳。但他没有回头看迟然一眼,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切身感受这一颗颗沉甸似石的雨滴重重地砸在每一寸皮肤之上,如同重重地砸入心脏,凉骨冰心。
这是一场好雨。砸中泪腺,砸出那些不得在人前出现的泪,随雨稀释消融,不见踪迹。
请问你是何佩阳的儿子程煜吗?非常抱歉,你妈妈在被提审时,用笔刺破大动脉自杀了。
接完那一通好似来自地狱的电话后,程煜应该是在第一时间便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这种平静具体表现为,程煜用平静的语气将这个噩耗告诉迟然,平静地一个人到办案单位做笔录、办理认领手续,平静地按照处理父亲后事的流程把母亲的后事也打点妥当,最后平静地一个人来到这间父母生前居住的房子里,打破所有不正常的平静,点燃情绪。
程煜还能保有冷静做到的一件事就是,不让这些阴暗戾气的情绪在迟然面前发作,伤害到迟然。可他又何尝不明白,无论怎么做,他都已经把身边所有亲近的人深深伤害。他用被雨打湿得透彻的双手抱住头,闭上眼睛后害怕面对相继离世的父母,睁开眼睛,害怕面对这个因为担心他而泪流不止的女人。
迟然担心地哭出了声,语带恳求:“师兄,不要不理我好吗?你不愿意让我过去陪你,那么可不可以你进来陪我?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我真的害怕。”
程煜压下那些涌上喉间的真意字句,转而用与雨一般冰冷的声线说:“下去。迟然,这种时候,不要用感冒给我添乱,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照顾一个你。”
迟然听完哭得更厉害了。迟然听得懂,迟然怎么会听不懂呢。即使在这种全身细胞都浸泡在悲伤痛苦之中的时刻,程煜依旧顾念着她,为她担心,为她不舍啊。
关于程煜的一切,说与不说,迟然全部懂得。
“好,我听你的,我不过去,我就在这里面待着,不给你添乱。”迟然听话地把整个身子都藏在屋檐之下,“我不想下去,我想看着你。”后半句,迟然低低地说给自己听,说给雨听,不说给程煜听。
可程煜又怎么会不懂呢。迟然是不会完全听话的。
关于迟然的一切,说与不说,程煜也全部懂得。
因为懂得,怎么说得出离开呢。
程煜的眼角被雨和泪轮番冲刷,终是用尽全身力气去压制住这股回头看一看迟然的冲动。
雨,继续冰凉地下着。一人在外,身心俱湿淋;一人在内,眼中下着与外比肩的泪雨。
郑姨喘着粗气来到天台楼道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幅画面。她忙抬高音量以盖过雨声:“迟小姐,先生怎么在淋雨?这种天气淋不得雨,会生病的!我这就去拿伞。”
迟然拦住郑姨,摇头道:“没关系,我会看着他的。”
郑姨叹息道:“哎,你当我会看不出你也很累了吗?”
“没事,我不累。”迟然转开话题,“您是来找我的吗?”
“对,差点忘了正事。”郑姨看看几乎被大雨吞没身影的程煜,又看看迟然,“来了一名姓杨的律师,说找先生有急事,我留他在客厅里等着。”
“好的,我下去接待。”迟然示意郑姨一起下楼,“郑姨,可以麻烦你今天帮我去接飞灵放学,送她去夫人的姐姐那里吗?”
“行,我去办。”郑姨不再多说,回到厨房忙活。
迟然拐进洗手间里洗脸,快速化了一个待客的淡妆,到客厅见到一名年约四十、身材中等、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她主动伸出手:“您好,杨律师,我是程煜的太太迟然,我先生正在处理公事,您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会转达给他。”
杨律师起身和迟然行了握手礼,边坐下边扶正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您好,我是何佩阳女士的私人律师,她生前交待了一些事托我转给程先生,但这几天我一直没能和程先生取得联系,所以才冒昧登门。”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既然你是程先生的太太,那么就有劳你转交了。这是材料接收清单,麻烦你签一下字。”
迟然接过档案袋,问道:“您的意思是让我拆开档案袋核对材料吗?”
杨律师点头,解释道:“是的,因为你不是本人,所以需要你核对清单所列与档案袋里的是否相符,并签名确认。”
“好的。”迟然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密封线,与签有何佩阳名字的清单进行核对:一份公证遗嘱原件,一张七千万人民币的转账凭证,一份股权转让协议书原件,和一封落有“儿子程煜(亲启)”的信。
事发非突然。一切早已安排妥当。
迟然克制住指尖的颤抖,在签收单上签字,面色淡然从容地向杨律师致谢:“谢谢,我会如数转交给我先生的,有劳您亲自跑一趟了。”她把杨律师送到门口,望向这竟在天边现出一抹金阳痕迹的天空,不禁全身一颤。
雨停了,天放晴了,悲伤的泪,何时能休止?
迟然深深吸气,对着档案袋陷入踌躇。方才核对清单时,每一份材料她均是匆匆一瞥。即便如此,她也能大概猜到,那一张转账凭证是何佩阳还清借款的证明,而封面上印有两家公司名称的股权转让协议书,或是自由。
走了的人,可算是解脱了。而被留下的人,孤苦无助。
迟然向郑姨要了一条干毛巾和一杯温水,带着档案袋回到天台。她望着这个在高台上静坐的人影,泪腺一失控,眼眶差点兜不住泪。
不能哭。这不是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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