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阳光不能晒干那些伤痛的眼泪,那么我便陪着你,一起等下一个黎明破晓。
天总是要放晴的。
比如,翌日午后的这束暖阳,在这二月天里,不就已经温暖得无需用羽绒御寒了吗?
迟然想解下围巾的手,被程煜牢牢抓住:“进了室内,才能取下来。”
“好。”迟然听话地牵起程煜的手,两人步调一致地朝华纬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办公大楼走去。
到达律师事务所的茶室时,余晖庭已经泡好了一壶单丛茶在等候。他指了指沙发,“坐,先喝一杯茶。这冬天还没过去,要多喝点热的,暖胃暖身。”
“谢谢师父。”程煜双手接过余晖庭递来的茶杯后给迟然,再接过一杯饮尽,“师父,辛苦你了。”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余晖庭无奈地摇摇头,把会见笔录交给程煜,直入主题,“你妈妈的个性和你一样,不愿说的,旁人绝对问不出半个字。我和她谈了快两个小时,关于案情的她几乎闭口不提,只问我你爸爸的手术情况。”他往茶壶中注入烧开的山泉水,“我按照你交待的,没有把事实告诉她。不过,她的神色太过冷静,凭我这么多年和各种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和被告人打交道的经验,我也不敢判断她有没有相信我的话。”
程煜边听边看着会见笔录上这些苍劲工整的字,眉间抽了一抽。这只有一张纸的会见笔录,没有记录什么与案情有关的实质性内容。
转告我儿子,照顾好他自己和他的家庭,过好他的生活,不用为我操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余晖庭放下茶壶,面色凝重:“虽然你妈妈说得不多,但是结合多方了解到的消息,大概可以确定的情况是,合同诈骗那一块,方胜天出面做了解释,不过,根据银行流水记录,你妈妈确实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把钱转入项目公司的监管账户中,这部分可能还要继续侦查。最棘手的,是涉嫌故意杀人这一块。”
程煜面色不动地接过话:“我向医院核实过了,换给我爸的那颗心脏,来自日本黑市,伪造了一整套国际器官捐赠互助协会的手续,用在我爸的手术台上。”
迟然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程煜把会见笔录递给迟然,语气平平,不闻起伏:“日本的黑市方已经联系不上,应该也被那边的警方控制调查了。这个黑市用来交易的器官,大部分是从绝症患者摘除下来的。”他把茶杯端给迟然,声音轻柔,“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怕你会多想,不是想瞒你。”
迟然接了杯子一口喝下,点点头:“我明白,你不想我太担心。”
余晖庭把会见笔录收回档案袋里,“嗯,我们掌握的信息差不多。现在案件还在侦查阶段,公安机关不会过多透露案件情况,我们能做的比较有限。你申请恢复执业的手续已经交上去了,等审批通过,你就可以以辩护律师的身份介入到你妈妈的这个案子中。”
程煜往烧水壶中注入清澄的山泉水:“谢谢您,师父。”
“谢什么?你叫得了我一声师父,我就得把你当成我的孩子看待。”余晖庭接了程煜为他泡的茶,虽是向着程煜说话,眼角余光却滑向了迟然,“不管需不需要,有困难或者难解决的,一定要来找我。”
“我会的。”程煜带着迟然起身,“我们不打扰您办公了。”
余晖庭把他们送到门外,给了这个他视同亲子的弟子一个鼓励的拥抱:“记住,这些事你无需一个人担着。”
程煜心中一动,把感激化为一个字:“好。”
“小姑娘,多看着我这徒弟,”余晖庭冲迟然点点头,“交给你了。”
迟然郑重应下:“我会的。”
程煜牵着迟然的手离开,在启动车子前,问道:“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被看破心思了,迟然便直白道:“何世逍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程煜确实不知道。在没有确切的客观线索之前,他不愿让主观牵着走。
主观靠不住。一边说着世逍不可能会做出伤害亲人的事,一边又派直觉来说世逍不会置身事外。
程煜帮着迟然把围巾整理好,开车前往何佩沛家:“我们去接程飞灵回家吧。”
迟然没有再出声分走程煜的心神。
其实迟然知道程煜心中大概是有主意的。在这主意被事实求证之前,他不会惊动任何人,就像来到何佩沛家接走程飞灵时,他面无异色地接受何佩沛的关心和叮嘱,礼貌地让何佩沛也要照顾身体,何佩阳的事交给他这个当儿子的来处理,只字不提何世逍。
就是在何佩沛问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何世逍好像和何佩阳的事有关,他依旧闭口不谈,并且巧妙地把话题引导到要麻烦何佩沛帮忙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上。
他是程煜。程煜就是这么一个人。宁可让自己的心被一层又一层的巨石压着,也不会在没有定论前,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地受伤。
这么一个人,是迟然这场生命的全部。
“睡吧。”程煜把迟然搂进胸膛前抱着,半合的眼皮之下,有一圈浓重的阴影,“晚安。”
迟然吻向那一圈浓重的阴影:“晚安。”
可惜,不是每一句晚安,都能让这一夜,有好梦入眠。
总会有人无眠。
总会有人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之上。
比如,光州市看守所这一间灯火通明的审讯室里。
“你向方胜天借的五千万已经退还给他本人,他也说明了这是一个误会,所以关于你涉嫌合同诈骗的情况,我们基本查清楚了,问题不大。”审讯的刑警接过另一名刑警递来的问话提纲,目光如炬地凝向被铁栏隔离在另一侧的何佩阳,“想好要怎么交代涉嫌故意杀人的犯罪事实了吗?”
何佩阳冷冷地和两名刑警对视,身上套着的写有看守所字样的背心,丝毫无损她的傲气:“我会交代。不过,请你们先告诉我,我先生程恒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你们告诉我了,我自然会把你们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两名刑警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刑警点了点头,年纪较轻的另一名刑警便打着电话走出审讯室。回来时,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何佩阳,附在年纪较长的刑警耳边低语几句。他们同时向何佩阳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接收到这一目光的何佩阳,顷刻瞳孔放大,眼眶疾速蓄满水光。
“很抱歉,你先生在你被抓当天,已经去世了。请节哀。”
两行清泪从何佩阳紧闭的眼角滑落,坠毁在她的手铐上,把这银色戒具打得光泽锃亮。
刑警寻思着今天的审讯大概是进行不下去了,说:“你调整调整情绪,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来提审你。”
何佩阳猛地抬起泪痕已被全数擦除的脸,目色和语气一般冷硬,“不用。”冷静骇人的语调,令人生畏,“2020年3月13日晚,我通过破译软件与日本买卖人体**器官的地下黑市取得联系。我先生只有三天时间,于是我和黑市当晚就达成交易,我出价七千万,由他们说服那名骨癌晚期患者的家属……”
负责做笔录的年轻刑警边听边忙碌地敲击键盘,把何佩阳的话一字不差地录入电脑中。
“与我联系的黑市交易方是一名日本人,代号叫米果,真名不知道,声音听着大概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他提供给我的汇款账户是汇丰银行的,真实姓名被隐藏。我当晚汇了全款,第二天医院通知我找到适合我先生的心脏。”何佩阳面容淡漠地用平稳的气息结束,“这就是全部事情经过。”
年长的刑警拿出一根烟点上,气吞云雾地抽完一整根,终于想到了问话的切入点:“既然你是通过互联网与日本黑市方联系上的,没有任何中间人做介绍,你怎么确认这个黑市真实存在?你又是怎么确保这笔交易能够真正实现?”
何佩阳一声冷哼,惨白的唇角勾起一个令人胆寒的冷笑:“警官,如果你太太生命垂危,你还有得选吗?”
两名刑警同时被震慑得倒抽凉气。
年长的刑警迅速转移视线,再点上一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对年轻刑警说:“把笔录打印出来给她确认签名吧。”
年轻刑警立即把打印出来的笔录和一支笔递给何佩阳:“这是讯问笔录,你仔细看看,如果记录的有和你说的不一致的地方,你可以提出来要求更正。”
何佩阳默不作声地接过笔录和笔,看也不看地在每一页上签名、捺印后,把笔录纸递了出去。
年轻刑警马上察觉到不对,呵斥道,“还有笔……”忽地眼前一片挥洒的血红,“啊!”
满之所及的红。
从那被戳破的脖颈大动脉中喷涌而出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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