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煜心中抽痛,闭了闭眼,一颗眼泪终于放纵地自眉睫处被剪落,顺着脸颊划过生出些许胡茬的下巴,跌落在迟然与他相握的手背上。
程煜抱着迟然,把头支在迟然瘦弱的肩膀上,终于敢放纵自己把这几日积攒的悲痛全部化作泪水肆意滚落。这个被他抱着的小女人,如此娇小,却轻易摧毁了他绝不将脆弱表露于人前的坚固城墙,为他提供这么一个安全自在之地,告诉他:别怕,在我为你创造的这个空间里,只有我和你,你不需要坚强,不需要冰冷坚硬,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发泄,做真实的你。
自记事以来,这是程煜第一次,不论人前人后,让泪腺肆无忌惮地宣泄。
迟然无声地跟着哭了,除了心疼,还有一份宽慰。她由着程煜像个走丢的孩子似的在她肩头哭泣,手势轻柔地拍抚程煜一起一伏的背,没有言语,只有静默相拥的泪。
这一刻的迟然以为,以后不会有比这更惨痛的悲伤要来临了吧。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如何还能承受得起更惨痛的悲伤呢?
可是天意是最不能以为的。它不管不顾,随意任性,从不在乎凡尘俗世的感受。
而这一切,竟来得如此急促,不得抗拒。
露台外的夜色,因为这一轮金黄满月的存在,失了溶解万物的至臻之黑。
越挂越高,越高越圆的满月,不知悲欢离合,不解人间之痛。
这场宣泄似乎持续了很久。久得足够让程煜在俊颜上调整出只给予迟然一人的柔和神情。而这张不见泪痕的面容,说明他在停止发泄后,还足够花上一些时间去平复。
程煜用指腹揉着迟然这一双略微红肿的水眸,话语里全是心疼和歉意:“小然,我没有控制好情绪,对……”
“我不要你控制情绪。”迟然捂住程煜的薄唇,“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需要控制。无论是什么情绪,都让我陪着你一起消化,好不好?”
“好。”程煜松开紧绷的唇角,吻向迟然的额头,“累了吗?”
迟然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累。”
程煜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这个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他的小女人,心间一片柔软。他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为迟然披上后,一起回到晚风微凉的露台,坐在铺上毛毯的地板上,“陪我再坐一会儿,累了告诉我。”他调整坐姿,让迟然可以舒服地依偎在他的臂弯里休息。
迟然却突然想起了点什么:“等我一下。”她跑回卧室,从那一堆买回来的东西里找出一盒拼图给程煜,然后又想到那几盒食物已经凉了,正要去忙活,手腕却被轻轻抓住了。
“你买了几盒拼图?”程煜把迟然拉入怀里,打量着拼图盒子上的地图形状,“北欧的拼图,足够消磨今晚了。”
“不是,我去给你热点吃的,你还没吃东西呢。”迟然掰着手指数数,“我买了烧味、红烧肉、红烧排骨、汤包,还有粥和面,你想吃什么?”
程煜哑然失笑,“小然,我只是两顿没吃,不是两天没吃。”他制止迟然要起身的动作,拆开拼图盒子的包装,“不着急,晚点一起吃。”
迟然便乖乖地坐好,出神地看着程煜是如何准确无误地把一块块拼图拼凑。无论看上几回,迟然都对程煜这种不看图纸直接上手的功力叹为观止。这个把地理学得出神入化的理科生,脑子里存储着全世界各个国家的地图,分毫不差。
“把你手上的这块拼图给我。”
迟然回了神,把拼凑挪威首都的拼图递给程煜:“师兄,你真厉害。”
程煜把这最后一块拼图拼上,一副完整的北欧地图,不消一小时便完美呈现,“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拼图吗?”
迟然想了想,“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玩拼图。”这是答非所问,她便摇摇头,“为什么呢?”
程煜投目旁侧那一幅世界地图的拼图,“地图类型的拼图,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记忆力,能让我冷静下来,去除烦躁,暂时停止思考那些想不出解决办法的烦心事,找回重新思考的能力。”他稳稳地捕捉住迟然几乎定格在他身上的目光,“可以说,拼图是我的情绪镇定剂。”
迟然听得心里很是惆怅。过去他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消化了多少情绪?
迟然真的很心疼。她往程煜的怀里蹭了蹭:“师兄,以后除了拼图陪你,我也陪你啊。”
程煜抱紧迟然,声音低柔:“好。”
迟然接着问:“师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玩拼图的?”
“六岁吧。”年纪虽小,记忆却一点也不模糊,“儿童节那天,我爸带我去玩具店,他挑了玩具车给我,让我自己选一样,我选了清仓区里的地图拼图。”父亲那一记惊讶转赞许的眼神,时至今日,程煜仍是记得清晰,“回家后我开始玩拼图,我爸坐在一边看着,没有帮我。我花了一个下午把拼图完成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问你为什么会选拼图当玩具吗?”
“不是。”程煜摆弄着拼图的空盒子,“我爸问我,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迟然惊了,脱口道,“这么宏大的问题,可是你当时只有六岁呀。”
边说,迟然边努力回想六岁那会儿她在干什么。六岁的迟然,应该是成天跟着迟坚在泥地上和一帮男孩子玩弹珠,不要问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了,她大概只懂得将人分类为男人、女人、坏人、好人。所以,这问题要搁给六岁的小迟然,答案只有一个:成为女人中的好人。
程煜点点头:“是,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个问题很有难度。”
六岁的程煜,比同年龄的孩子多看了几本书,多识了一些字,所以知道这世界上有“职业”这种说法,还知道“律师”、“教师”、“工程师”、“科学家”这些职业的存在。于是六岁的程煜把知道的职业都说了一通。
父亲听完后,久久不说话。
六岁的程煜便认真地再思考了一番,说出真实想法:我想做喜欢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
父亲这次说话了:妈妈给你报的钢琴版、书法班、武术班,是你喜欢的事吗?
小程煜诚实回答:不喜欢。又很快补充:也不讨厌。
父亲再问:知道妈妈为什么要给你报这些兴趣班吗?
小程煜点头:妈妈想让我变得厉害,她爱我。
父亲双手握住小程煜的肩膀,说:没错,妈妈希望把你培养成为全面发展的人才,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但是,儿子,你要记住,你妈妈不知道你心里喜欢什么,你要学会为了你自己去争取你喜欢的,然后去努力,去坚持。你要成为的,是一个不会让你自己失望的人。
小程煜把这一字一句经大脑理解消化,对父亲说:爸爸,我想踢足球和打篮球,我也可以一起学钢琴和武术。
迟然听得入迷了,追问道:“后来呢?你全部都一起学了吗?”
程煜的眼底浮现出一丝细微的柔情:“我妈表面看起来独断专行,但其实她做的每一个决定,最后都是听了我爸的意见。我和我爸达成共识后,我妈把其他我不感兴趣的班都退了,只保留这四项。”
迟然听得满心佩服,“师兄,你小小年纪情商已经高得不正常了啊。”她边夸奖边作分析,“因为你很爱你妈妈,不想让她失望,也不想和她起冲突,所以你就利用你妈妈的弱点,让你爸爸充当你的谈判者。表面上是你父母为你安排了一切,实际上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在暗中促成。”
程煜不置可否:“除了去公司上班,差不多是这样吧。”
“那段时间你爷爷病了,你不愿让家里长辈失望伤心,不是吗?”迟然抱住程煜,“师兄,你真好,你太好了,你怎么能这么好呢?”
“傻瓜。”程煜动容地吻着迟然额前的细碎刘海,“我有你,真好。”
“我有你,更好。”感觉到程煜收紧了一些手臂,迟然以为是这话题里提到的人物让程煜又难过了,不禁一阵慌张,“师兄,你……”没想好怎么措辞,她一时语塞。
程煜用手指抚着迟然的脸颊,轻声叹息,“想说什么,直接说。小然,在我面前你不需要有所顾忌,更不需要顾念我会怎么想。你希望我能够毫无保留地向你敞开心扉,我也希望懂得你所有的心思,而不是只为我考虑,你明白吗?”
迟然用力点头:“我明白了。”
“明天一起去见我师父,他上午去看守所会见了我妈。”程煜的语气很淡,“一件一件处理吧,急不了。”
“好。”迟然顿了几秒,不放心地补充道,“我陪着你,一件一件处理。”
程煜揉了揉迟然的长发:“好,你陪我。”
迟然心安了,马上想到另一个重要问题:“我给你去你热吃的。”
“不用,我去。”程煜拉住迟然,“帮我收拾拼图,然后下来厨房陪我吃饭。”
“好啊。”迟然欣然接受了这一提议,小心翼翼地把拼图一块块收回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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