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人，明目俊朗，神采飞扬，一审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英气精锐。这张照片拍摄于五年前，地点在法国的凯旋门，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独照。五年前的他，身康体健，意气风发，作为亚洲地区的地产代表，前往法国参加国际商讨会。

五年后，凯旋门在法国，不离不弃。而留影的人，在中国，与世长辞。

“走了，又走了。”即将年满八周岁的小姑娘身着黑裙，在遗像前久久站着，红红的眼睛中滚下一颗接一颗的眼泪。她躲开这只想用纸巾往她脸上擦的手，高仰起头，认真地望着同样红了眼眶的大人，问道：“姨婆，我爷爷和太爷爷一样不会再回来了，对不对？”

何佩沛就这么当着程飞灵的面落下了成串的泪。她忙用给程飞灵准备的纸巾擦泪，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后，她蹲下身，拉住小主公紧紧拽住裙摆的手，说：“你爷爷出远门去找你太爷爷了。因为路途很远，所以他这一趟会去很久。不过，他们都会回来看你的。”

程飞灵用力摇头，抽泣道：“他们不会回来的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看我的了。姨婆，你骗我，爷爷和太爷爷都死了，他们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永远都见不到他们了！”

何佩沛听完，抱着丫丫一起哭了出声：“丫丫乖，他们会在天上看着你长大的，你要乖乖的。”

“他们去了天上了。”程飞灵擦着眼睛，向何佩沛发出渴求的眼神讯号，“姨婆，我想出去看看天空，我想找一找爷爷和太爷爷在天上的什么地方，可以吗？”

“好，我们去看天空。”何佩沛擦干程飞灵脸上的泪痕。走出灵堂前，她回头看向一个人在第一排坐了约莫有两三个小时的程煜，不禁连声哀叹。何佩沛不知道能和这位事发至今冷静又冷漠的外甥说些什么。是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要强性子呐。而他的母亲，此时对这里正在进行的白事一无所知，却同样在受苦。想到这，她不禁又湿了眼眶。

程飞灵也很担心她的爸爸。她跑到程煜跟前，晃了晃程煜的手，“爸爸，你别难过，爷爷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都不难过了，好不好？”

程煜看着这个把眼睛哭成兔子还一脸坚强地要安慰他的小女孩，心里更觉难受。他点点头，对何佩沛表示感谢：“大姨，谢谢你帮我照顾程飞灵。”

“傻孩子，说什么客套话。你，”何佩沛欲言又止，眼角瞟向遗照上笑容正好的程恒，决定把到口的话养回去。离开的人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就交给另一个放心不下的人去处理吧。她抱起程飞灵，“我带丫丫去吃点东西，晚点你也要去吃点，身体可不能累垮了。”

“我会的。”

“爸爸，我很快就回来陪你。”程飞灵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一出灵堂的门，马上眼尖地发现在门侧站着的迟然。她张口要哭出声，一想又憋了回去，哽咽着对迟然说：“妈妈，你去陪陪爸爸，他一个人太可怜了。”

“好。”迟然摸摸程飞灵的头，向何佩沛点头致意，“大姨。”

何佩沛摆了摆手：“去陪阿煜吧，丫丫交给我。”

程飞灵紧跟着接话：“我会听姨婆的话的。”

“我们丫丫最懂事了。”迟然松开程飞灵的手，目送这一老一少的身影远去。

在这空荡荡的灵堂里，孤零零地独坐，确实挺可怜的。

可真是可怜得令人呼吸都生疼。

迟然高仰下巴，吸了吸鼻子，调整好气息和表情后，才脚步极轻地走进去，在这个生命中唯一爱着的男人身边坐下。

程煜只是眸光清浅地看了迟然一眼，便将幽重的目光落回遗像上，没有动作，没有语言，仿佛一张静止的照片。

迟然没有出声打扰程煜这个为他自己营造的封闭世界。迟然不知道能说什么，更不知道能做什么。迟然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就是静静地陪着程煜在灵堂里守着他父亲，如果程煜需要了，一眼就能在身边找到她。

正午如虎凶猛的烈阳，坠入西山，晕染出傍晚的漫天红霞。

好天气不会因为人间疾苦改变半分。看那晚霞尚未完全消退便迫不及待地在空中显露的月亮，竟是一轮正好的满月。

“迟然。”第三个小时过去了，程煜终于开口了，“去吃饭。”

知道程煜没有一起的意思，迟然点点头：“好，晚点再去。”

程煜凝视着迟然这张消瘦的丽颜，语气软了一些，“听话，快去吃饭。”见迟然不动，他轻声叹息，补上一句，“帮我打包。”

迟然这才又点下了头，道：“等我，我很快回来。”

程煜伸手抚着迟然的长发，把车钥匙交给迟然：“嗯，慢点开。”

“等我。”迟然忍不住抱了抱程煜，才快步离去。她开车跟着导航找到最近的一家饭店，打包了一盒烧味饭、一盒红烧鱼、一盒红烧排骨，担心程煜可能没胃口吃饭，她又就近找了一家江南面馆打包了一盒蟹黄汤包、一碗素面和一碗粥，再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灵堂。可这亮着昏黄色调的灯的灵堂里，了无生息，不见一人。

迟然慌了。慌了的迟然忘了打电话这一最快办法，把灵堂里里外外地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找不到心上的人。工作人员一边告诉这看起来急得随时会哭出来的姑娘，程先生在半个小时前离开了，一边小心翼翼地建议可以试试电话联系。

迟然立即冲回车上找被她失手掉在座椅下的手机，模糊的视线就着发抖的手指，点开这条半个小时前收到的微信：有点头疼，我先回家。

有点头疼。

迟然立即又开车往家里赶，在街口的药房买上一堆发烧头疼的感冒药，和几袋食物一起拎回程家，直取二楼的卧室。

只有露台的灯亮着。主卧室借着从露台倾泻入内的灯光，微微驱赶一些夜的黑暗，让肉眼得以把室内的摆设粗略看清。

迟然下意识地往书架看去，顶层果然空空如也。她把食物和药搁在桌上，轻轻地走到这扇将卧室和露台分隔的落地玻璃门前，用这一双泪眼把露台的景象看得真切。

月光下的这幅世界地图，每一块拼图精准到位，拼凑得完美无缺。在拼图旁席地而坐的男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地上那些排列整齐的五个酒瓶，开封的未开封的，混杂其中。

迟然再也忍不住地哭了。她把拳头塞进嘴巴里不准自己哭出声，生怕打扰程煜这自我消化情绪的独处。

可迟然多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程煜啊。迟然多想抱着程煜，告诉他没关系的，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和他一起去面对。

可是，怎么可能没关系呢？那些伤痛，切肤蚀骨，就算她迟然在，也于事无补啊。

“傻瓜。”

迟然边哭边想，她确实是个傻瓜。只有不开窍的傻瓜，才会连一点安慰都给不了自己心爱的人啊。

“你怎么哭得比我还惨。”

迟然边哭边想，她确实是哭得很惨呐。可是这四下无人的，她还能比谁哭得更惨？等她转着哭得不灵光的脑袋终于意识到有人在跟她说话时，脑袋已经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里。这个不同以往的怀抱，带了酒气，却是那么用力。

迟然哭着更用力地抱紧程煜的腰，说，“师兄。”

“嗯。”

迟然想了很久，脑子还是很空白，只好说：“你的拼图还是拼得那么好看。”

程煜擦拭着迟然脸上的泪，声音微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要，不要说对不起。”迟然摇头，伸出手指去触碰程煜发红的眼角，心疼得说话都在微微颤抖，“那么多的悲伤和痛苦，都在这里，”她边说边将指尖下滑至程煜的心口位置，“还有这里。”

程煜握住迟然的手，不再隐藏情绪的墨玉眼瞳沉浸在微微闪烁的泪光水泽中。

“这个地方，其实是很小的吧。装得太多了，会喘不过气的。”迟然深深地望进程煜的眼里，话腔多了一份恳求，“让我替你分担一些，好不好？我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是我的心里除了装着你，没有别的了，空间很足的。所以，可不可以把你的悲伤和痛苦分一半给我，我们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