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艺思赶紧假意帮腔：“然然，你这么问晴晴是什么意思？晴晴又不是你……”
“没关系的。”郑晴晴打断钟艺思，面无畏色地看着迟然，依旧轻声细语，“迟然姐，我可以也问你一个问题吗？”
迟然也轻声细语地回道：“当然可以。不过，我想先听听你回答我刚才的假设。”
郑晴晴笑意清浅，柔而带刺：“不急，我会回答的。最近我重温了一遍《如果不相遇》，对女主角有一个全新的认识。她不争不抢，消极地暗恋着男主角，但其实她的心里，一直都保留着希望男主角能和他女朋友分手的念想吧。女主角明知道男主角心里没有她，却总是在男主角和女朋友吵架后不开心时出现提供安慰。一个不争的事实，男人大多定力有限，尤其是在情感脆弱的时候。迟然姐，依你看，女主角这样做，算不算是以朋友关心的名义，行让男主角对她心怀愧疚进而感动之实呢？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自私？”
迟然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小白兔反扑起来，一点都不小白兔。她迅速恢复原态，勾起同样清浅的笑意反击：“分析得不错。可惜很遗憾，你没有读懂我的女主角，故事情节好像也没有看懂。”她眨眨眼，唇畔加深的弧度不进眼底，“首先，女主角恋上男主角时，并不知道男主角有女朋友。知道名草有主后，她放弃了追逐，以祝福的心态和男主角保持朋友关系。我的女主角想要的感情，是愿得一心人，而且是只有她一人，没有旧人的一人心。其次，女主角没有总是主动提供安慰，全文中她只这么做了一次。最后，小说要表达的思想，是在爱情的世界里，只容得下相爱的两个人，旁人强求不得，更破坏不得。”
郑晴晴神情认真地边听边点头，面露歉意，“听迟然你说完，确实是我理解不到位，抱歉。”她叹了一口气，“可是，爱情如果不自私，怎么称之为爱情呢？没有一种爱，是不自私的呀。”
“没错，但这要取决于被你自私的对象是谁。”迟然步步逼近，“若是仗着别人对你的爱去对他们自私，让那些爱你的人，跟着你一起过不好，恐怕这不止是自私，而是恶毒。”
郑晴晴听到这会儿，终于稍稍苍白了脸。她眸光怅惘地低下头，久久不语。
钟艺思暗中向迟然递去一个“姐们真棒”的眼色，正想找点什么话附和感叹，却被郑晴晴抢先了半拍。
“如果你朋友作出这个自私而且恶毒的选择，一是为了不让她心爱的男人为难，二是为了成全那个自以为是正室的女人的幸福，这样的自私和恶毒，难道会一无是处吗？”
迟然不禁一愣，被从郑晴晴眸底一掠而逝的冷意震了一震。她心生反感，讥讽道：“这么说，还有高尚的自私和恶毒？”
郑晴晴没有回答，但这张收敛起微笑的略白面容，已把答案昭然纸上。
钟艺思从惊愣中反应过来后，急切地冲郑晴晴发问：“晴晴，是那个男人骗了你吗？你不是说你和他是和平分手，没有第三者吗？”
郑晴晴依旧不答话，脸上的血色又下去了大半。
就在气氛被冻僵得几近凝固之时，郑楠鑫拎着一袋水果回来了。他一进门就敏锐地嗅到了火药味，忙绷紧神经，谨慎问道：“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他捕捉到郑晴晴的脸色，立即放下水果走向郑晴晴，“怎么这副模样？哪里不舒服吗”
郑晴晴已调整好了素日娴静的乖巧形象，柔弱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事，哥哥不用为我担心。”
钟艺思看了看迟然，忽然面目狰狞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惨叫：“好疼！”
还没等迟然接上戏，郑楠鑫已经一脸紧张地冲向钟艺思，把她搂进怀里问道：“怎么了思思？哪里疼？我看看。”
钟艺思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疼得面色虚白、额冒虚汗，再有气无力地虚着气息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突然肚子很疼。”她揉着太阳穴，眼皮半合，再开口已是气若游丝，“头，头也有点晕……”尾音落，头一歪，眼全闭，晕。
迟然看得目瞪口呆。做了这么多年姐们，她头一回发现钟艺思的戏，好得如此炉火纯青。真是一个被人妻耽误了的好演员呐。
郑楠鑫急得面色虚白、额冒虚汗，“思思，思思！”他横抱起钟艺思要出门，对帮着打开门的郑晴晴吩咐，“晴晴，我带思思去医院，你怀着孩子就不要跟着去了，在家等我们。”
郑晴晴依言退回门内，在和迟然对上眼时，语气诚恳：“麻烦你了，迟然姐。”
迟然捕捉着这张清丽透白的脸上流露出的担忧之色，竟生出过于用力之感。她点点头，跟在几乎是跑着去按电梯的郑楠鑫身后离开。
传说这世界上有这么一种人，用她的善和真，吞噬你的善和真，腐蚀你的生活，到头来却让你自甘忏悔，你是一个欺负人的恶人。
医院的进展很顺利。
那位和钟艺思交好，而迟然直至见面仍旧记不起有这么一位初中同学的护士长李晶晶，以精湛的横店群演演技，把事先准备好的化验单交给郑楠鑫，标配情境专用台词：“恭喜你，你太太怀孕两周了，你就要当爸爸了。”
“爸爸？”郑楠鑫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受了惊吓。那张轻如棉絮的化验单从他手中脱落，旋转飞舞在半空，证明他的确受到了惊吓，“你是说，我太太怀孕了？”
李晶晶捡起化验单，塞回郑楠鑫的手里，对男人这种中彩的反应，已是司空见惯，“是，你太太怀孕了。别紧张，第一次当爸爸的人都会有些不知所措，可能还会认为没有准备好。相信我，等心情平复下来，特别是你们的小天使出生了，你就会知道你有多幸运。你太太在里面休息，身体很好，可以回家的了。”她又兴奋地抓着迟然的手说，“迟然，你还是和初中一样是个大美人，有空一起喝咖啡，我先去忙了。”
迟然应了声“好”，心想人生一大尴尬，就是别人记得你，你却连半分印象都没能留给别人。由此再次印证了人是极为自私的动物，只对愿意上心的人和事，开放记忆内存。她观察着郑楠鑫那处于震惊之中不能自已的表情，一时分不清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吓更多一些。忐忑半会儿，她说：“既然艺思没事，我先回去……”
“麻烦你再陪陪她，我去给你们买水。”郑楠鑫转身步履匆匆地向摆放着自动售卖机的走廊尽头前进，却骤然消失在了拐角处。
看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怀孕”，真把人给吓着了。
挣扎了许久，迟然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临时休息间里，去摇晃还在装晕的钟艺思：“杀青了，快醒醒。”
钟艺思把眯着的眼缝一点点扩大，确认视线范围内没有郑楠鑫的踪迹后，她大松了一口气坐起身，抓住迟然的手，着急发问：“情况怎么样？他什么反应？他怎么没有进来看我？”
“淡定。”迟然思考几秒，决定避重就轻，“情况很好，他很激动，去给你买好喝的了。汇报完毕。”
“那是自然，我这怀的可是他的亲骨肉。”钟艺思满意地摸摸那压根没有孕育受精卵的肚皮，得意地扬眉，“姐们高明吧？”在钟艺思的词语字典里，激动等同于兴奋，兴奋必然会引发激动。
迟然没有附和，转而问道：“你老公知道他妹妹怀孕时是什么反应？”
钟艺思奇怪地反问：“能有什么反应？”她偏着头回想，“就是一般哥哥知道妹妹被坏男人欺负了的反应，跟他妹妹说别伤心别担心，他作为哥哥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没什么特别的。”她看着迟然，面色微变，“你不会是怀疑楠鑫知道晴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而不告诉我吧？”
“我可是法律专业出身的，以事实为依据，没有证据，不做怀疑揣测。”迟然摊摊手，“所以我不知道。”
“去，一边凉快去。”钟艺思翻了一个白眼，“他去买什么喝的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自动售卖机坏了，他下楼去买的。艺思，我得回去了，不用你家那位送，我打车更方便，你自个儿在这乖乖地等你亲爱的回来。”迟然抱了抱钟艺思后果断开溜。她心里没底，演技半吊子，留下来不利于世界和平。
迟然回到程家时，已过了十点一刻。她提心吊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生怕何佩阳会在什么转角处冒出来。没有程煜在身边，一想到一旦撞上，就得独自面对那位大概不懂什么是和颜悦色的女中豪杰，她就背脊一阵凉嗖。她想，亏心事还是不能做的，假的再怎么打扮，都只能是假的，说话做事没底气，还要时时刻刻担心被人识破揭穿。早知道程煜有这么一个厉害的妈妈，就是付给她足够实现从北欧一路向南到南极的钱，她也是要再三慎重考虑的。
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程煜的房门前，迟然闭上眼睛连做了三个深呼吸，嘴里不自觉地碎碎念着“忘！忘！忘！”，但这气息一时没控制好，惊动了房内看书的男人。所以等她做好准备要敲门之时，一睁开眼，就被这打开的门口站着一身纯黑睡袍的程煜这一景象给吓得呆住，魂魄离体不知所踪。直到程煜那磁性得蛊魅的嗓音在头顶凉凉作响，她才如梦初醒：
“你闺蜜家很热情，一顿晚饭吃了五个小时，才肯放你回来。”
“对啊对啊，她们家实在是太热情了。我先睡了，晚安。”说着迟然便从程煜身侧钻进房里，想往暗房冲刺。
程煜关上门，站姿慵懒地倚靠在门边，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好心地提醒道：“你好像还没洗澡吧？”
迟然刹住了就要迈入暗房的前脚，一秒困窘地红透全脸，“不急，不急，晚点再说……”
“昨晚表现不错，我妈至少打消了一分怀疑。”
“才一分而已？”迟然没能忍住，回身和程煜面对面讨要说法，“你妈妈的疑心值是不是远超于人类的正常水平？”
程煜点点头，“有可能。”他凝视着迟然脸颊上未褪的红晕，建议道，“下次你可以表现得更好一点。”
“……”表现你大爷的！
迟然咬牙切齿地吞下咒骂。一副好皮囊之下，怎么可以有如此邪肆的表情？实在是暴殄天物！这话题无法再继续，迟然走进暗房里就要关上门，一个问号猛地冒上脑捣乱。不想跟程煜说话的定力，在思想拔河中输给了问号，她只好不情不愿地再转身，恭敬地向已经坐在床上看书的男人请教：“问你一个事，你们男人在知道妻子或女朋友怀了你们的孩子时，第一反应是什么？”
程煜好像没听清：“什么？”
迟然心一横，干脆直接问道：“当你知道易伊菲怀了程飞灵，第一反应是什么？”
程煜微微拧眉，眸色幽沉地看着迟然，久久没有作答。
迟然越等越紧张，越等越后悔。这种直戳要害的问题，怎么问得出口？过分了。她用力地敲了一记额头，满心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嘴欠了，你当什么都没听见，不打扰……”
“如果我爱这个女人，”程煜突然打断迟然，语气与神色同等淡漠，“那么有个孩子，属于可期待范围。”
迟然怔住了，半天没想出该如何往下接话，便用莫名其妙的“谢谢”结束谈话，关上了这扇把这一卧室一分为二的门。
一生之中，能有多少毫无保留的心神，去爱多少人呢。
他大概把他一生之中能付出的爱，都给了那个女孩了吧。
所以，迟然，六年前，你当已经看得通透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