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二十四、生活继续(2)

迟然伸伸懒腰,下车跟在程煜后面走上登山的石阶。她边走边环顾着周遭与六七年前并无多大变化的深山景致:依旧是满目郁郁葱葱的丛林树木,枝繁叶茂,适中散布着供歇脚的凉亭,以及遍地肆意生长着未经裁剪的野草,和飘零在山间舞动的落叶。这处到底不是入得了相关部门法眼的旅游开发之地,荒凉而孤独地被遗忘在城市郊外的地界处,反倒为偏好安宁和静谧的人,留存了一处逃离喧嚣和人群的独处圣地。

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就是六七年前。只不过,不同于现在的光明正大,而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独行客。

迟然望着程煜神色清漠而不带情绪的俊逸侧颜,没想明白为什么会被带到了这来爬山。按理说心情不在线的人,应该是她迟然才对,难道是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而忘了关注程煜了?想到这,迟然凝眉认真地回想这段日子与程煜有关的大小事,却因过于认真,以致脚下踩了空。

“专心点!”程煜眼疾手快地稳住迟然的身子,停落在可供二人站立的石阶上,俊庞□□地低斥,“你想从这里滚下去摔死吗?”如果晚了一秒,他来不及的话。一想到那可能的惊险场景,程煜的墨眸里跳跃出怒火。

迟然没有被刚才的踩空吓到,却着实被程煜这般阴怒的神情吓得连连道歉:“对不起,我走神了,对不起。”

程煜定定地怒视了迟然片刻,松开抓着迟然手臂的手,转身快步往通往山顶的石阶走。

迟然略感小委屈地揉着被抓疼的手,跟着往上爬,但这回不敢再分心任思绪遨游了。虽然人生是很艰难,但迟然暂时还不想从这半山腰滚下去一命呜呼后,当个尸体被豺狼野狗肢解的孤魂野鬼。

登顶这座大概一千米出头的山,约需个把小时。虽非是一座直耸入天的高山,但这高度亦足够把凉京半城风光完整地收入视野之中。几近黄昏的霞光染色山间,瑰红色的太阳向着西边踏上归途,褪去了正午光耀大地的盛气凌人,余留温婉晖晕。

夕阳日日在,人无再今日。

迟然小心翼翼地感觉着身边男人的火气应该消退得差不多了,才用悠闲的口吻感慨道:“还是从这里看到的凉京最美,壮阔。”

程煜眸光深不可测地看着迟然,语调稍带余怒未消的淡凉:“你来过这里?”

迟然迟疑半晌,经过一番思考后的措词,仍是不幸地与谨慎无缘:“好像来过。”

程煜便顺着追问:“什么时候?”

只好硬着头皮糊弄:“不记得了。我这个人记性很差的,记不住什么东西。”

程煜再看了迟然一眼,目光投向山下的半城景色,淡淡道:“还在上学时,我偶尔会到这里来整理心情。”

迟然心中一动,声音走在了大脑前面:“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

程煜没有看迟然,笃定道:“你跟踪过我。”

迟然霎红了脸,张口支吾半天,也没能找出有力的辩解之词,干脆豁出去地承认道,“对,我是跟过你来这个地方。”那时从何世逍口中得知,程煜和易伊菲分手了很伤心,她就担心得跑去人家楼下,在大冬天的冷风里蹲了一天,直到天都黑了,才把人等出门来。自是不敢贸贸然地冲出去,怕惹得程煜更心烦,迟然便像个神经病似的,跟着程煜跑到了这座荒郊野外的山里来爬大晚上的黑山,差点没被那些可闻不可见的魑魅魍魉给吓得从山上滚下去,当送上门的免费大餐。对了,还好当时山林里有一家自带仙家气质的山水豆腐花店可供补充体力,否则迟然大概是没有体力再跟着程煜下山,而因红颜薄命成为这山的守护鬼的。

不对,有哪里不太对:“你不会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你了吧?”

程煜不置可否:“记住,你不适合从事侦查类工作。”

“……”迟然仰天默叹,对六七年前的自己很是失望。

“上一次来这里,是七年前吧。”

迟然一怔,想了想后接话道:“我只在大二上学期那年,跟踪过你一次。”七年前是大三。对程煜的执念,正是斩断在了大二升大三那年的盛夏。

程煜眸色浅淡地凝向迟然,几秒后又投向被落日余晕染成一片迷幻瑰丽的城野缩景,接着前话,道,“七年前的夏天,我和她的关系彻底结束。分分合合六年,我们都累了,她也找到了她的新幸福。”

“彻底结束?”迟然犹豫半会儿,“我记得你上次好像说过,易伊菲她,她是离开人世了,所以你们才……”天人永隔。

“我说的是她离开人世,没有你后面自行推测的‘所以’。”程煜淡着语调纠正,话腔里不闻半丝感情起伏,“她走之前,我们已经分开了。”

迟然边听脑子里边炸出了一连串的问号,只是一个都不敢问出口。谁知道那些伤口,时至今日是否已经痊愈了呢。程煜胸膛里的那颗心,再提及那个他生命中唯一爱过,或许依旧还爱着的女人,是否也能如外表这般云淡风轻?望着程煜淡冷得似无思无念的侧脸,迟然突然很想阻止他再说下去。

诉说是会撕扯陈年旧伤的。

“当初开那家咖啡厅,是为了圆她的梦。”或许更准确一点,是为了圆自以为的他们共同的梦。程煜自嘲地微微摇头,却面不改色,淡漠如故,“咖啡厅开业的那一天,我准备了戒指跟她求婚。她哭着对我说对不起,她要违背我们的诺言了。因为,她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人。”

对不起,阿煜,对不起,我很爱你,可是我放纵了我自己。

阿煜,我是一个贱女人,我怎么能够让别的男人也走进心里呢?我爱的人是你啊。

那日,易伊菲梨花带雨地哭倒在他怀里,说出的话,字字诛心。

现一回想,程煜有些佩服当日自己竟能冷静如常地当场接受了易伊菲的坦白,收起婚戒并推开她,告诉她:我们就在这里结束吧。

迟然听得呆住了。若这话不是由程煜亲口说出,她怎么能相信。足足把这一讯息消化了近一分钟,她还是无法接受易伊菲会移情别恋这个事实。终是忍不住了,她脱口问道,“易伊菲说的是真的吗?当时她会不会有别的什么隐情?”一细想,她又补充,“比如说,会不会是她发现自己得了什么病?”易伊菲是怎么过世的,程煜没有提过,这个可能性存在的机率应该不小。不过迟然确是没有想过,有一天她居然会为曾经羡慕嫉妒恨的情敌说话。由此可见,她比自我认知的小心眼,还是要稍微心胸开阔一点的。

程煜目色幽深地凝向迟然,不禁低低地失笑道:“我没有考虑过会有什么隐情。况且,她的身体一向很好。”

迟然便抓着话头往下问:“她是怎么走的?”

“生程飞灵时难产。”程煜平声回答,如黑曜石般深不可测的墨眸里,不起半分波澜。

迟然心里一阵伤感。她推算着他们分手时和程飞灵年龄的时间差,得出了一个忧伤的结论:易伊菲是怀着程煜的孩子离开程煜的。她看着程煜,深一吸气,鼓足勇气道:“以前追你的时候,我很妒忌易伊菲。我妒忌她毫不费劲就能得到你的爱,而我无论再怎么用力,都不能让你多看我一眼。我更妒忌她,即使她让你伤心难过了,你依旧会在她需要你时,回到她身边。那时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她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让你的眼中,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程煜微微地闪了闪眸光。他迎着迟然坦诚的视线,没有接话。这个问题他也曾自问过,可惜至今仍是无解。后来程煜便释怀了,毕竟不是所有问题,均需求得解答以供分析。而且,时间是会在行走间,悄然抹去那些无解问号的痕迹的。

最后,兴趣全无,便是无关痛痒了。

“现在我知道了,不是易伊菲有多好,而是你对她太好。”不管说完这些会不会让程煜心生反感,迟然就是想说,她现在就是对易伊菲有满腔愤慨,“你把你们爱情的主动权都交给了她,任她放纵,任她挥霍,任她伤害你,她不就是仗着你对她的爱去欺负你吗?你认真了,所以你输了。不过,你也不算太亏,至少她留下了丫丫给你。”无从在程煜这张无情绪的冷淡俊容上揣测心思,迟然咬咬牙,作结案陈词,“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易伊菲那女人,心瞎得不轻。但迟然把最后一句拦截在了嘴边。毕竟当着人的面说前女友已经过分了,何况还是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前女友。

你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这句很轻却说得很认真的话,飘进了程煜的心底,令他一阵悸动。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迟然这双清澈的灵动水眸,心室里某个坚硬如铁的角落,仿佛正在分崩离析。从前程煜从未留意到,这对澄澈透亮的眼睛,竟是会如此令人移不开眼,竟不知不觉地想要再多看上一秒,再一秒。

迟然被程煜这样难以捉摸的目光看得脑袋有些飘飘然地发晕。她是一个对一切好看事物全无抵抗力的俗人,再这么和程煜这双自带磁石特质的墨眸对视下去,指不定头脑一热的,还干得出从山顶直接跳下去的壮举来。抓着最后的定力撇开脸,迟然在心中默念自创的经文,告诫自己千万不得被美色所诱。

程煜再看了迟然半晌,音色些许低沉:“我以为,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

迟然这才恍悟为何程煜会突然说起和易伊菲的往事。她愣了愣,很想说点什么特别的或感动的,奈何一时词库告急,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地道谢:“谢谢你。”

“命定的安排,或许不得拒绝,但是,你还可以选择如何去面对。”程煜投目向天边那轮隐没了大半瑰红面庞的残阳,“无论发生什么,时间在走,你的生活,也要继续。”

“我的生活,也要继续。”迟然喃喃地接过话,“他们走了,我还活着,还要继续过生活。”

程煜眸色幽幽地凝向陷入失神状态的迟然,尔后向后方的丛林走开。

等迟然回过神来想说说话时,才发现不见了程煜的身影。她慌乱地四处张望,一股被抛下的恐惧,天罗地网般地攫取心脏,让心脏顷刻冷却。她正欲扯开喉咙大喊程煜的名字,却见程煜从树影摇晃的丛林中走了出来,手上捧着一盒,山水豆腐花的类似物。

眼眶一湿,脑袋一热,迟然直冲过去扑进程煜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着程煜的腰,委屈地呜咽道:“师兄,我以为你把我丢在山上走了。”

师兄。

真是一个久违又陌生的称呼。

程煜全身一僵,久久没有动作。片刻,他才伸出空闲的右手轻抚上迟然哭得颤抖的背,柔声安抚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于是迟然哭得更厉害了。

哭得更厉害的迟然在自己的哭声中慢慢把理智找回到了脑子里,瞬间吓得止住哭泣。她迅速跳出程煜的怀抱,低垂着不知是哭得用力还是过于羞赧而酡红的脸,往后退了退,声若蚊呐,“不好意思,我刚刚可能脑子坏了。”

脑子坏了。听着确实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

程煜浅勾唇角,把手中的盒子递给迟然,“哭累了吧,补充点体力再下山。”那年,程煜的确是一路都知道迟然在后面跟着的。不过因心情已太烦闷,无暇再留出多余的心力去应对她,便干脆当她不存在似的,任由她跟去吧。或许潜意识里还想知道的是,这个女孩究竟会为了自己,做到何等地步。

那年上山的夜路并不好走。可迟然却跌跌撞撞地跟上了山顶,躲藏在乱石堆后默默作陪。哪怕山路有点黑,山风有点大。

程煜一直都知道的。

比如说,爬上山后的迟然,后来饿得受不住了,冲进了那间隐在丛林里若隐若现的小店里。而彼时心有所虑的他,终是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看见的是这个傻丫头要了一碗豆腐花在狼吞虎咽,模样,有点可爱。

此时心有怅惘的迟然,盯着这碗山水豆腐花足足看了有一分钟之久,都没有接过。

程煜剑眉微拧,问道:“不想吃吗?”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迟然抬头看着程煜,起了雾气的眼底晕染着不安,“你对我这么好,我很不习惯。”这样的好,是会让人不知所措,心神不定,再而,想太多。

程煜再拧了拧眉,像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道:“你心情不好,会影响到工作质量,还有可能会传染给我女儿。”

“我不是在开玩笑。”迟然听不进去如此官方的回答,揪着水眸和程煜对视,唇角紧抿,“你知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好,这么关心我,我很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再,再……”她猛地咬紧嘴唇,制止自己把话说完。

程煜眼神清浅地与迟然相视,没有出声追问。

迟然撇开眼,心中泛起一阵秋日落叶的苍凉感,“没什么了,当我没说。”她接过盒子,背过身一勺一勺地把豆腐花吃下。不知怎的,记忆中那般清甜的味道,多年后的今天再尝,竟多了一份咸涩。

程煜也把视线从迟然身上收回,凝目远眺山下,这副已沉入霓虹灯色中舞动的城市夜景,五彩斑斓,醉生梦死。他静候着迟然把一碗豆腐花吃完,再一起走向下山的夜路。

迟然仰头望了望这晚星光有些璀璨的夜空,落后一步地在程煜身后跟着,一如既往,未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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