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阴寒得仿佛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身侧。眉宇间不经意流露的阴翳,所为何人何事?某些人某些事烙刻在心上的印记,怕是要穷尽年岁的洗礼,才能使之淡化褪去吧。只要一想到那天在山顶上程煜为了安慰自己而道出的那些往事,迟然的心就一阵酸涩。
口吻纵然再云淡风轻,表情纵然再无情无绪,可心里,是否可以就不再泛起波澜了呢。
“妈妈,你的杯子又倒了!”程飞灵清透的小嗓音,穿透了迟然飘忽的思绪,“你看我的小鸭子都快长大了!”
迟然回了神,低头看看手上这塌得不成形,几乎与机上的泥再度混为一体的四不像,无所谓地耸耸肩。几遍下来,她已经兴趣和耐心全无,干脆停了工,观赏起程飞灵那一在莫英的亲手指导下已具备雏形的泥鸭子,意会地满足小公主的求表扬心态:“丫丫真厉害,这小鸭子跟真的似的,真好看。”
程飞灵得意地高扬下巴,“谢谢妈妈。不过妈妈,你还要继续努力,不能偷懒。”
“……”
莫英忍不住笑出声:“姐姐,你家女儿真可爱。”
迟然觉得稍稍安慰一些,虽然被表扬的人不是她,“对,特别可爱,人见人爱。”说着,她又想把魔爪伸向小公主的脸蛋捏一捏了。但一看这满手是泥,加之小公主的冷面爸爸就在现场,她理智地打消念头,随口跟莫英搭话,“你学了多久陶艺了?技术真好。”
莫英不好意思地微微红了脸,“没有,跟迪姐一比,我这技术太一般了。我是业余的,打小断断续续地玩,当兴趣。”她帮着程飞灵给小鸭子的翅膀上泥塑形,“其实我不是这里的正式员工,我还在上学,趁着放假过来打兼职,既能偷师,还能赚点外快。”
迟然顺口再问道:“大学生吧?哪间大学?”
“盛美艺术学院。我学美术的,专业是综合绘画。”
“盛美艺术学院?”听着好像挺耳熟。迟然搜刮了一下海马体,读取到了一个与之相关的名字,喃声道,“艺思好像说过,郑楠鑫是在盛美教美术的……”
“姐姐你也认识郑老师?”莫英捕捉到了关键字,见迟然点头后,目含崇敬地接着说,“我就是郑老师班上的学生。他的画画得太好了,尤其是西方油画,那种意境太传神了,我一直想学,但就是学不到郑老师那独成一派的精髓。”
迟然对绘画毫无研究,接不上话,正想要如何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郑楠鑫个人身上,程飞灵欢欣鼓舞地尖叫道:“太棒了!我的小鸭子出生了!”
莫英小心翼翼地从拉坯机上取下形状俱佳的泥鸭子:“接下来就要把小鸭子送进窑炉里烘烤了,大概需要七八个小时,你们哪天路过这的话,再顺道来带回去。”
“我今天不能把小鸭子带走吗?”程飞灵不太情愿,小脸蛋上被担心占据,“莫姐姐,小鸭子能烤吗?它会不会变成北京烤鸭?”
莫英和迟然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迸发出一连串的大笑。
程飞灵不懂她们为什么笑得跟疯子似的,向来到身边的程煜求问:“爸爸,她们在笑什么?我的小鸭子不好看吗?”
“很好看。”程煜看都不看那只等着送进窑炉变身烤鸭的泥鸭子,给了迟然一记淡淡的眼神,“今天玩到这吧,下次再让你妈妈带你来。”
“可是,”程飞灵似乎并没有很开心,“爸爸你下次不一起来玩了吗?我想要爸爸妈妈都陪着我玩。”
“再说吧。回去。”程煜先走出了课室。
“谢谢你莫英,辛苦了,我们下次再来。”迟然边说边把程飞灵的手洗干净,“丫丫,跟姐姐说再见。”
程飞灵依依不舍地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向迟然索要保证:“我们会再来玩的,对不对?”
迟然望着已在门口候着的程煜,点点头,“对,我会带你来取小鸭子回家的。”临走前,她环顾了一圈外厅,没有看到尹若迪的身影。上了车后,她才假装随意地说道,“你好像有不少高中同学来了光州发展。”
程煜低应,没有将话题展开的意思。
迟然识趣地不展开,气氛瞬即沉闷下来。正当她考虑着是不是可以通过逗逗程飞灵以曲线缓解气氛之际,作响的手机上亮出了一串陌生号码。她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先声夺人:“喂,你好,我是贫困户,没钱买车买保险,更买不起房。”
“……”那头沉默半晌,“姑娘,我是程煜的爸爸。”
迟然吓得差点想摇下车窗把手机扔出去。她忙坐正往下滑的身子,偷瞄了一眼程煜面无表情的侧颜,佯装镇静地振动声带:“不好意思,爸,对不起,我以为是广告推销的。”
程煜听罢,浅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这丫头真有一套。所幸来电的人是程恒而不是何佩阳,否则这通电话的后遗症,恐怕不小。
“没事,不打紧,可能是我这号码被人标记了,改天我去投诉投诉。”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进了迟然的耳里,“有空出来陪陪爸这个老人家坐坐,聊会儿天吗?”
迟然瞬间又紧张了:“您想找我陪您聊天?”
“是的。怎么,我儿子不会不放人吧?”随之又是一阵中气十足的朗笑。
话已至此,那就是非聊不可了,“不会,我有空。您现在在哪?我马上过去。”
“就在我儿子的咖啡厅。老人家也喝喝下午茶。”
“好的,我这就过去。”迟然收起电话,看了看后座抱着抱枕睡得香甜的程飞灵,压低声作报告,“你爸爸约我去你开的咖啡厅喝下午茶。老板,你怎么看?”
程煜无语调地反问:“你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迟然吐吐舌,没有接话。她一路猜测着程恒约谈的目的,但直到程煜把车开到了咖啡厅门口,仍是不得其解。临下车前,她不忘问:“你真的就这么放心地让我去和你爸爸喝咖啡吗?”
程煜面色不动地挑挑眉:“我应该不放心吗?”
迟然想了想,好像挺有道理,便安慰程煜道,“我知道我这个人很机灵的。放心,保证不讲你坏话。”这才关上车门,往咖啡厅走去。
程煜幽幽地低笑,开车离开。他确实很放心。当然,如若约谈的人是何佩阳的话,他倒是会考虑考虑陪同。
自称机灵的丫头,会随机应变的。
在面目慈和的程恒的桌对面落座,迟然照旧点了一杯拿铁,边喝边恭候着程恒开口进入正题。但良久,程恒只是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迟然,口中不发出半个音节。
这一家人,看来都有只盯着人看不说话的怪毛病。
迟然喝了大半杯拿铁后憋不住了,主动先出声:“爸,您找我,是要谈和程煜有关的事吧?”
程恒轻笑道:“你这孩子性子也挺急的,这点跟阿煜挺相称。”他叫来服务员续杯,再慢条斯理地往杯子里注入奶精,“这里咖啡不错,跟我在美国喝的不相上下,阿煜确实有下功夫经营。”
迟然附和道:“是很不错,我之前经常来。”在不知道这家咖啡厅是你儿子开的之前。她再喝了一口咖啡,神思不禁有些恍惚。从九个多月前在这里重逢程煜,到现在和他的父亲在同一个地方喝咖啡,这场景怎么想,都难以挥去一层不真实的迷雾。可这世间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奇怪,还没想清楚弄明白,咋一惊醒,才发现已被推着走到了一个不得思索前因后果的位置,倒退不得,只有前行。
“是吗?”程恒的话里不无感慨,“我和你妈,可是直到这趟我从美国做完手术回来,才知道他开了这么一家咖啡厅。”
其实,你儿子还开了一家西餐厅。
迟然默默地在心里接话。照这情形看,程家二老大概也不知道这事,还是三缄其口,让当事人自个儿去说吧。她想了想,觉得程恒像是在等着她说点什么,便道:“我想他是不想你们为他分心。”
程恒点点头,“别的不说,从小到大,他确实是让我们很省心。”他看着迟然,目光虽温和,却不失长者的威仪,“你知道他要离开我们家的企业,自己出去打拼这事吗?”
迟然微愣,点头应道:“嗯,我知道。”
“阿煜果然是很信任你这个妻子。”程恒收了收笑意,“既然如此,你有没有劝阻过他?”
“没有。”迟然答得不假思索,“这是他的决定和选择,我尊重他,也支持他。而且,我对创业做生意什么的一窍不通,发表不了足以动摇他想法的意见。”
程恒步步逼近,“即使不懂创业、做生意,但创业风险,你不会也不懂吧?”
迟然一怔,谨慎措辞:“这个我多少懂一点。”难道程恒今天的目的,是要她去劝服程煜放弃自主创业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方应该派何佩阳出场才是,她迟然绝对撑不过五句就阵亡了。当然,鉴于记性不太好,迟然不敢保证不会出了这咖啡厅的门后,脑子会转出自己的想法,比如说,一不小心把意思给记反了。
正当胡思乱想着,迟然对上了程恒夹杂探询意味的善意目色,这才猛地抽回思绪,硬着头皮窘迫道,“不好意思,爸,可以麻烦您重复一遍吗?”
程恒大笑道:“放轻松点,我不是阿煜的妈妈,不用紧张。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他靠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坐姿,娓娓道来,“我爷爷出生在农村一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底层家庭里。他们家里有五个孩子,他是最小的,前四个都是姐姐,所以自小他就是全家人的心头肉,姐姐们宁愿大字不识地跟着父母下地干农活,也一定要把这个弟弟送进镇上的学堂去念书。我爷爷很争气,成绩名列前茅,考上了大学。但就在全家为了筹他的学费没日没夜地拼命干活时,他却做出了一个让家人伤心失望的决定:放弃念大学,到城里去学做生意。”他尝了一口刚端上桌的提拉米苏,微微皱起尾梢些许发白的浓眉,“这个甜度对我这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来说,还是高了点。”但他又试了几口,才接着道,“所有人都反对,同村的邻居听说了,也跑到家里来骂我爷爷不孝不义,只有一个人义无反顾地相信他、支持他,哪怕被村里人骂成妖妇,她也无怨无悔地跟着我爷爷背井离乡,三餐不知温饱地白手起家。”
迟然一边心想这是一个感人励志的爱情故事,一边琢磨着程恒说起这个故事的意图是什么。
“我奶奶跟你一样不懂生意经,她比你还糟糕,目不识丁,全凭心中对我爷爷的爱去付出信任和支持。那个年代创业比现在难多了,没有资本,根本是妄想。于是我爷爷从做帮工开始,日夜做工存钱,好不容易存了些血汗钱,却因为陷入骗局弄得血本无归。更悲惨的还在后头,这种被骗得穷困潦倒、揭不开锅的事,”程恒竖起了三根手指头,“发生了三次。”
“后来怎么样了?”迟然顺着发问。
“我爷爷觉得自己铸成大错,可家里也回不去了。他想把我奶奶赶走,不愿再拖累我奶奶。但我爷爷赶不走,我奶奶告诉他,无论失败多少次,只要是他决定要做的事,她就相信他。”程恒一声叹息,“今天的程家地产,就是这么来的。我爷爷说,没有我奶奶在他身边提供支持,在第三次失败时,他可能已经选择了自行了断。”
迟然沉默半晌,道:“您是不是想问我,我对程煜的支持,能达到什么程度?”
程恒愣了愣,目露赞色,“聪明。不愧是阿煜亲自挑选的媳妇。”
“爸,我不会向您做什么保证,毕竟口头上的保证,谁都会说,没有意义。”迟然的语调很坚定,“我能回答您的就是,只要留在阿煜身边一天,我就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支持他去做任何他想要去做的。只要他需要,我就在。”哪怕这段关系是假的。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很好,我相信你会做到的。”程恒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说服他妈妈,让他去打拼属于他自己的事业了。”
迟然松了一口气:“谢谢爸爸您的理解和支持。”
程恒摆摆手,“先别谢我,他妈妈那关,才是关键关卡。”复又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不过,安心交给我,一定给你们好消息。”
“谢谢爸,我们静候您的佳音。”所谓一物降一物,人总是有克星的。
“等着,没问题的。”程恒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找他妈妈吃饭谈判了。先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爸,再见。”迟然礼貌地欠欠身,送程恒坐上程家的车子后,拿出手机键入程煜的手机号码。但念头一闪,她决定等这事尘埃落定了再报喜会更为妥当。何况,她什么都没做,至于汇报的身份,更是没有。
迟然啊迟然,关你什么事呢。
她叹气,正要把手机收回手袋里,钟艺思的电话打了进来:“然然,我快装不下去了。”
迟然神经紧绷,“怎么了?郑楠鑫起疑心了?”
“没有,他太相信我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一点都不怀疑。你不知道,自从那天从医院回来后,他天天像伺候慈禧太后一样伺候我,别说三餐全包亲自下厨,顿顿各种补汤炖汤,吃得我头顶都要冒火了,还什么活都不让我干,简直是把我当残废的来养。”钟艺思的话腔里全无被宠爱的幸福感。
“这不正好圆了你立志当大少奶奶的心愿吗?”迟然快口道,然后在耳朵接收到暴怒的“问候”之前,火速换上严肃的语调,“郑晴晴还在你们家里住着吗?”
那边一声怒吼,“对!她还在!”又一声万念俱灰的重叹,“她完全没有半点要搬出去好让她哥哥可以专心照顾我的自觉!我这招真是想好了开头,却没做好结局失败的两手准备!现在弄得楠鑫又要伺候我又要伺候他妹,白天还要上课,我心疼死了!良心太痛了!”
迟然试探性地问:“要不我们接受良心的谴责,不演了?”
“不行!”钟艺思决绝拒绝。半晌又闷闷道,“至少现在不行。他已经对我们这个孩子的即将到来充满了期待,我怎么坦白得出口?不说先,他敲门了。”她快速在门把转动声响起前,把手机扔进了抽屉。
“思思,来,把这碗燕窝吃了再睡。”郑楠鑫端着一个还腾升着缕缕雾气的碗进来,“加了你喜欢的椰汁。”
钟艺思压下眼底的愧疚,故意用又甜又愁的语调说:“每天大晚上这么个进补法,我很快就会被你养成猪的。你看我最近胖了多少呀。”
郑楠鑫露出一个宠溺的笑容,伸手抚上钟艺思尚还平坦的肚皮,“有吗?我们的小宝宝都还没有长大,妈妈还要再多吃一些。”
钟艺思推开郑楠鑫的手,端起碗背过身道,“才两三个月,能长多大?我多吃点就是了。”她一口接一口急急地往嘴里送,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的准妈妈别生气。”郑楠鑫搂住钟艺思,抢过碗亲手喂妻子,眼里尽是柔情的怜惜,“我是担心怀着孩子,对你身体的营养消耗太大了。都说还没出生的孩子,最折腾母亲,我心疼你太辛苦了。”
“老公。”钟艺思把头埋进郑楠鑫的怀里,一阵湿气席卷眼眶。她控制自己不能哭出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声音低低地开口,“其实,我没有……”她咬下舌头,刹住已到嘴边的音节,一颗泪划入唇畔。
郑楠鑫耐心地柔声问道:“没有什么?”
钟艺思没有抬头,良久才用平稳的气息道:“没什么,有你对我这么好,我真幸福。”一顿,又道,“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一定会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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