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二十六、虚实真假(2)

正当气氛再现向凝重靠近之际,程恒适时朗笑道:“我们那个年代的浪漫,放到现在来看,倒也不比你们这代人逊色。”他不露痕迹地把饭桌上神色各异的六人扫视了一遍,稍显松弛的面部肌肉,描绘出慈和的长者形象,“你们想听的话,我也不藏私,就给你们说说当年我是如何追到佩阳的。世逍,学着点。”

何世逍卖乖地俯身抱拳道:“那就劳请姨丈不吝赐教了。”

看戏的迟然差点憋笑憋得被还在喉咙流动的橙汁呛到。

林希儿冷冷地看着迟然,直到感受到程煜向她发射而来的那束凛寒目光,她才移开不带温度的双目,轻晃着高脚酒杯,一口接一口地灌酒。

这头,开得确实不好。

程煜眯了眯眼,眼尾飘向迟然,这丫头正一副全身心投在美食上的专注模样,他看着看着,不禁微微恍了神。

迟然故意抬头冲程煜眨眨眼,低声提醒道:“老公,你爸正在传授撩妹经验,专心点。”

程煜回了神,不自觉地在唇角勾起了一丝弧度,“好。”

于是这如清风拂面的浅笑,直接让迟然彻底恍了神。

“佩阳当时是他们学校的冰山校花,我在隔壁校,地理位置上,享有近水楼台的天然优势。”程恒喝了一口纯净水,如年少一般炯炯有神的瞳孔中,印刻着何佩阳眼眸低垂的清丽模样,“那会儿没有豪车,能有一辆解放牌单车,已经是一件能把背挺得很直的神气事了。当年你们爷爷为了奖励我考上大学,给我买了一辆,我就天天大清早地骑着车到佩阳学校的女生宿舍楼下等她,想送她去上课。”

何世逍不客气地接话道,“小姨一定给您吃了不少闭门羹。”他又转向何佩沛,问,“妈,当年姨丈有没有追小姨追到家里去?”

何佩沛一愣,搁下吃甜品的汤匙,与程恒无端对视了一眼,摇摇头:“我很少在家住,不清楚。”

程恒稍许泛白的眉梢抽动了一下。他握住何佩阳搭在桌沿的手,继续朗声道:“小子,我就是靠骑着那辆解放牌单车追到你小姨家里去冒雨表白,让你外公外婆看到我这小伙子不仅长得一表人才,还对你小姨痴心一片,先认了我这个女婿,我才能顺利娶到你小姨的。”

林希儿冷不丁地插进话来:“程伯伯,您说的这个版本,和我从我爸妈那里听来的,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程恒一怔,一时竟没回过神来。

何佩阳目含凛色地看着林希儿,道:“希儿,等你爸妈这趟旅行回来,我们两家人也该聚聚了。”

“是,他们都很想念您们。”林希儿乖顺地点点头,面有愧色地对程恒说,“一定是我爸妈一说起年轻的往事,总是喜欢添油加醋。谢谢程伯伯今晚还原了故事原版,您和阳姨的爱情故事浪漫感人,我很羡慕。”

程恒紧绷的脸再抽了抽,眼底闪过一丝疾逝的晦色,堆着褶皱的唇角,却笑意不减,“和你爸妈那么多年老朋友了,还能不知道他们那点小伎俩?下回有时间,程伯伯我也给你讲讲你爸妈当年的浪漫爱情故事。”

林希儿笑着应允:“好啊,我很期待。”

何世逍没有再出声,却直盯着面色清淡如旧的何佩阳看,眸中幽光闪动。坐在他旁侧的何佩沛,一派轻松自在的悠然神态,似乎浑然不觉这一方正在进行着结婚周年纪念晚宴的小花园的磁场,悄然起了化学变化。

迟然没看懂这局内众人的微表情为哪般心思,歪头偏向程煜,用气息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程煜难得也没看懂,“不知道。”上一辈的事情他从不过问,而长辈们也几乎不提起。

何佩阳饮尽杯中的最后一口酒,把酒杯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今晚就到这里,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我也累了。”她转向程恒,声线柔软了些许,“老公,我先上楼休息,麻烦你送送他们。”

程恒面有忧色:“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有点累了。”何佩阳抽回被程恒握着的手,先行离座出了小花园。

程恒望着何佩阳远去的身影,替妻子的失礼致歉,“佩阳的性子你们都知道的,今晚有你们陪我们过纪念日,我们都很高兴,她就是最近工作太累了,没别的意思。”

何佩沛也有些担心,“佩阳看着瘦了不少。工作归工作,还是要叮嘱她多注意身体啊。”

程煜也开口道:“爸,您去看看妈吧,我们不用送,会各自回去。”

“行,开车都注意安全。”程恒匆匆搁下一句,也离开了小花园。

半分钟内,这张主角相继离场的饭桌上,沉重压抑的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而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诡异静默之中。直到林希儿拖着懒音,冷声道,“我没开车,有哪位愿意顺我一程吗?”她眉梢幽冷地依次从何世逍和程煜脸上扫过,最后锁定在迟然身上,“你们家的方向正好路过我家,不介意让我搭一趟顺风车吧?”

介意,非常介意。

迟然甩话道:“你问程煜。”

林希儿摆摆手:“OK,不用问了,我跟你们一块走。”

“妈,我们也回去了。”何世逍搀起何佩沛,看了林希儿一眼,“你别给他们小夫妻添乱。”

何佩沛无心理会小辈的事,只是对程煜和迟然说:“晚上开车慢点,等丫丫回来了,记得带她来看我。”

程煜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开后牵着迟然往外走,余光丝毫不留给林希儿。

林希儿径自跟着他们到了车库,径自坐进后座,声调凉凉:“你们两个越来越入戏了。如果不是知道内情,只怕连我也看不出来你们是假的。”

迟然只当听不见,侧头望着车窗外人影稀疏的冷清街景。

“快一年了吧。”林希儿没有停嘴的打算,“其实你们对彼此,都动了真感情吧。”

一语惊得迟然浑身一颤。她慌乱地看向开车的程煜,这张俊逸的侧颜,不改素日的冷凝,肉眼察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仿若没有听见。

也对,假的就是假的,无论看起来多真,到底也只能是假的。

迟然压了压心思,也装作没有听见。

不闻有人接话,林希儿稍显困倦地闭了闭眸,终于不再说话。

这一在夜深人静之时只余三三两两车辆的公路,一辆炫黑系跑车以越来越快的车速奔驰其中,短暂地驱走一小段路的孤寂,却又让路,疾速地被无处可躲的夜强势吞噬。

昼夜更迭。明暗交替。再多的变,都不能令路偏离半厘。

只是谁的心上,能有一条亘古不变的路呢。

“下车。”

程煜停车在一独栋别墅门前,冰冷的声线里透露出不悦。

林希儿拉开车门下车,懒声回道,“谢谢啊。”

程煜正要驱车离开,忽而一道果绿色的纤细人影,从车前方如旋风般奔过,他条件反射地追着这道人影看去,只见林希儿已经被一位留着金色波浪长卷发的绿衣女子紧紧抱住,一阵在这宁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的啜泣,夹杂着英式英语,就这么从未来得及关上的后座车门,传入了车内,“I miss you ,I miss you so much.”

林希儿冷冷地瞪了一眼正用探询的眼神打量她们的迟然,抚着绿衣女子的背,低声用中文道,“进去再说。”便快速拉着绿衣女子走入大门之内。

程煜淡淡地作出说明:“那是她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华裔朋友。”

迟然点了点头,不作声。不管林希儿的做派有多惹人恼怒,那也是程煜的朋友,而在别人的朋友面前讨论这个“别人”,实在不礼貌。再说了,至少直到现在,林希儿还算很好地保守着她迟然和程煜是假夫妻的这一秘密。

听说,人若没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可能就活不出那么多勇气和动力了。

迟然看着手机里钟艺思传来的简讯,思索片刻,指尖在屏幕上跳出了一行字:在目的面前,真假虚实,有时候可能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重要。

我们以为。那么,他们也是这么以为吗?

钟艺思懊恼地重重叹息,边收起手机,边拧开洗手间的门把出去,突觉脚下一滑,好似踩到了一滩水迹,她尖声惊呼,伸出的手在瓷砖墙面上打滑,失去支撑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而柔软的腰际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墙角,痛得她眼泪和冷汗混杂着疾速滚落脸颊。

“思思姐,摔到哪了?没事吧?”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郑晴晴,把钟艺思吓得差点又摔回地上。忍着右腿和腰间的剧痛,她撑着墙站起来,勉强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我没事,哪儿都没摔到。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出什么事了?”郑楠鑫闻声从厨房冲出来,一眼看出了钟艺思发白的小脸上想极力隐藏的痛意,立即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思思?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快告诉我。”

“没有,只是……”

郑晴晴却用盈满忧虑的语调抢过了话,“哥哥,都怪我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打洒了一盘水,害得思思姐滑倒,摔了一跤。”她将泛湿的自责水眸凝向钟艺思,一只手不自觉地抚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孕妇摔跤可不是小事,思思姐,你的肚子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舒服?需要去医院检查检查吗?”

郑楠鑫一听,神色更紧张了:“对,晴晴说得对,思思,我们去一去医院。”

钟艺思煞白了脸,身子抖了抖:“不用,我没有不舒服……”

“可是你在发抖。”郑晴晴瞬变幽暗的视线,扫向钟艺思因衬衣稍稍上掀而露出一小截的腰部,声线若溪涧流水般轻柔,却字字掷地有声,“思思姐,是我不好,否则你也不会把腰都撞得淤青了。也许是我多心了,但你怀的是我哥哥的亲生骨肉,哥哥有多在乎你们的孩子,你一定感受得到,如果现在不去医院检查,求个心安,日后孩子有什么闪失的话,这个责任当然是由我来负,可你让哥哥怎么面对我们呢?”

钟艺思听完,额上的冷汗冒得更甚。她软着腿往墙上靠,直想让背后的这堵墙能分担全身的重量。但墙壁没有这个机会,郑楠鑫已迅速地在她腿软得就要倒下之时抱住了她,并且小心翼翼地拉高她腰间的衣摆检查那处淤青,语气和神色同等慌乱,“这么大一片!很疼是吗?不行,要去医院,我去给你拿件外套,我们这就去医院。”

“我说了不用去医院!你们都听不懂人话吗?”钟艺思失控地吼道。

郑楠鑫愣住了,傻眼地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发怒的妻子,喃喃地唤道:“思思……”

郑晴晴直直地盯着钟艺思,眼底闪烁着诡谲的冷光,“思思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坚持不肯去医院。其实我特别羡慕你的身体素质这么好,我刚怀上的时候,孕吐得厉害,犯恶心、没胃口,而你几乎都没有出现这些症状,连产检也很少让哥哥陪着你去做。今天这一摔看着不轻,你肚子里的小宝宝也没有抗议,”她一顿,语含肃杀的寒意,“我不知道,应该为你感到高兴,还是感到忧心。”

钟艺思软身倒入了郑楠鑫的怀里,脸色全白,不住发抖。

郑楠鑫紧紧地搂住钟艺思,面色沉了沉:“晴晴,不要乱说话。”

郑晴晴垂眸望向自己已有六个月身孕的肚子,叹息道,“哥哥,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乱说话。”

“够了!”钟艺思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出声。她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里已寻不到半丝害怕和恐惧的情绪,有的只是隐隐透着悲凉底色的决绝,“郑晴晴,我有话要单独跟你哥说,请你回你房间去。”

郑晴晴语气坚决地回道:“与我哥有关的事情,我都有权知道。”

“我叫你滚回你房间去!”

郑楠鑫被钟艺思的暴怒再吓得愣怔。他忽然觉得怀里这个满面暴戾的妻子,以及眼前这个神色阴晴不定的妹妹,都陌生得让他心生畏惧。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个女人齐齐把目光聚焦到了他身上,他浑身一凛,直想逃开。但他只能生生压下这股畏缩的冲动,用几个深呼吸稍微调整了一下思绪,垂头低声道,“晴晴,你先回房吧,我跟你嫂子要单独谈谈。”

郑晴晴的反应很是平静,“好。”便转身向楼上走去,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在作响的关门声后,戛然而止。

凝结在钟艺思和郑楠鑫之间的空气,随着挂钟秒针有节奏的声声振动,一秒一秒,越亦沉重得难以呼吸。

避无可避了。

钟艺思挣开了郑楠鑫的怀抱,发白的面容已收拾得很平静,只是阻挡不了那一颗颗超重的泪跌出眼眶,“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很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郑楠鑫背脊一震,神情茫然,好似根本听不懂钟艺思话里的意思。

钟艺思平着语调再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郑楠鑫混乱的脑子无法反应,只是顺着话头下意识地回道:“你很重要……”

“楠鑫,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无论我有多任性,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不会跟我生气?”钟艺思上前一步,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揪住郑楠鑫的衣襟,把泪湿的脸庞埋入这个她认定是全世界的胸膛里,用她哽咽破碎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华而不实的谎言,“对不起,我没有怀孕,我没有怀上你的孩子。我,我骗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郑楠鑫呼吸一滞,嗡嗡作响的耳膜费了周身力气,才把散落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字眼都捕捉住,串成一句完整的话语后,交由脑神经处理解读。他愣愣地注视着怀里哭成泪人的钟艺思,喉结不住滚动,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要骗我?”

钟艺思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道,“因为我想让你多爱我一点,因为我想让你只疼我一个人啊。我在想,如果我也有了孩子,为了孩子出生后能上户口,我们就会尽早去领证……对不起,是我错了,楠鑫,我就是太爱你了,对不起。”她紧紧地抱住郑楠鑫,心里有多害怕,就抱得有多紧。

终于说出口了不是吗。良心再也不会受到愧疚的谴责了。但是那份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的恐惧,沉沉地坠入心房,让四肢瞬变冰凉,肺部更有窒息之感。钟艺思只有更用力地抱紧郑楠鑫,娇小的身子抖得如风中残叶,好似轻易就会被狂风粉碎成尘。

但郑楠鑫终是把钟艺思推开了。他双目迷惘地后退,“我去给你拿药酒。”语落,便跌跌撞撞地冲向了客厅。

留下钟艺思一个人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虚实真假,其实远比我们以为的重要得多。

重要得,戳穿一个谎言,附赠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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