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近深夜十一时。

不必拧亮客厅的水晶吊灯，程煜凭借处于黑暗中几乎不受弱化的视力，摸黑上了二楼。在回卧室之前，他先到程飞灵的房间里看了看熟睡中的小公主，眼尾一扫，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樱花粉色的信纸，纸上用力写着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这些字里，掺杂了汉字、拼音和英文，写字人把受教育以来所掌握的语言知识均倾于信内，可见收信的人，定是颇受程飞灵的青睐。

程煜暂且无从判断这件事的好坏。纵然早已做好了处理决定，但那阵时隐时现的不安持续挥之不去，甚至可能影响到了对另一件事的判断。

她。

程煜把信纸放回原位，离开程飞灵的房间，回到卧室，视线不自觉地先滑向了暗房。

门开着。室内暗着。除了破窗而入的风声隐隐作动，再无其他生命的声响。

这一发现让程煜心头一紧。脚跟几经移转，最后终是不受控制地朝暗房而去，目色往里一瞥，床上的被褥折叠整齐，主人不知何处。

接近十一点了，不知所踪，没有电话或简讯，告知过行踪。

程煜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恼怒。他拿起手机键入迟然的手机号码，正待拨通之时又猛地挂断。

以什么身份去关心？

这两天里迟然说的话，又在程煜的耳边回响。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再遇到一个像易伊菲一样让你心动的人，你还会不会像当初那样去爱？

你不用因为那两份协议而关心我，或者对我好的。

第一，协议里没有这样的义务条款。

第二，我收钱办事，我们是主顾关系。

第三，我欠你的人情已经太多了，不能再欠了。

她的话说得一点不错，认识深刻到位。如此甚好，各自安守本分。

可为何每每想起，程煜只觉得心情烦躁压抑，就是平日作平心静气之用的书，也难以平复心境，正如此刻。

三更半夜的，她能跑去哪里？

再无法压制心中翻腾涌动的担忧，程煜重重地把书拍在了书桌上，扯松领带后快步下楼，不料一打开门，就与拿着钥匙准备开门的迟然碰了个正着。

迟然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手里的钥匙给扔了。她定了定神，一眼捕捉到眼前这个用身形的阴影把自己完全笼罩的男人，脸色阴沉得可怕，不禁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这么晚了，要出去吗？我先进去了……”

“你也知道很晚了么？”程煜压低的声线中，丝毫不掩怒意，“我以为在你的时间观里，现在这个世间，还算是早。”

迟然一愣，不明白这股明显朝她而来的怒气是为何。于是她的倔劲一下子就被激了出来，“你说得对，我的时间观比较混乱，没有什么早晚的概念。”

程煜听完脸色更沉了。上午在茶楼的那一幕再次冲入脑中作乱，也激出了他的冷言冷语，“一个女孩子，和男朋友出去约会，不想吃亏的话，最好培养一点早晚的概念。”

“男朋友？”迟然再愣了愣，但很快就想通了。其实生平最讨厌被误会了。可一丝不安分的幻想却猖獗地跳了出来，把迟然已到嘴边的解释，换成了问号，“我有男朋友了，你会祝福我吗？”

这双紧盯着迟然的幽冷墨眸，似乎又幽暗了几分。

迟然眸色果决地与程煜对视，贝齿紧咬着下唇，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在分秒的行走中漫入了口腔之中。

明知是输，仍旧要赌的赌徒，是什么心态？

程煜终是垂下了眼帘，用淡冷的语气回道：“协议有约定，你有交男朋友的权利，我不会干涉。”他侧过线条冷峻的俊颜，片刻，再道，“有其他好消息，可以提前终止协议。我们的合作，不会对你产生任何阻碍。”

不会产生任何阻碍。

这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像程煜这样慷慨大方、善解人意的好老板了吧？

迟然仰头闭了闭眼眸，胸腔里的刺痛感，随着一次次的深呼吸，逐渐得到缓解。她露出一抹自在的笑容，看着程煜，说：“有你这些话，以后我就能放心地和想跟我约会的男人来往了。不过，今晚我没有跟男朋友去约会，没有人会穿着运动服去约会吧？我也是要形象的。”

程煜这才注意到迟然这一身扎着高马尾辫、深蓝色运动服套装的打扮。刚才气昏了头，他竟没有在第一眼便留意到这一点。但这一点又让他拧紧了剑眉，沉声道：“深更半夜的，你居然一个人去跑步？”

迟然不以为意，“有什么问题吗？这年头夜跑很流行的……”

“你到底懂不懂‘危险’是什么意思？”

这突来的呵斥，吓得迟然倒抽了好几口凉气。她不懂这跟他程煜有什么关系，更不会把这当成一种关心。她不服气地咬唇，不想再和程煜说话，直接从男人和门边的空隙中溜进了室内，边小跑着上楼，边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太晚了，我不打扰你了。”

程煜眸光冒火地看着迟然匆忙消失的纤瘦身影，眼底侵上一抹阴翳。他定定地在原地站了许久，开始思考那两份协议的条款，当时都是怎么商议的。理应是考虑周全、不余纰漏，但现今一回想，却觉得没有一条可以称得上是严谨。他揉了揉眉心，步子略显沉重地踏上楼梯，了无睡意，干脆到书房中起草一份投资方案。

静谧的夜。收藏着几多人不得倾诉的心事呢。

聚散有时，爱恨别离，谁人能将相守兑现，写入生命之尽头。

程煜关闭电子文档，时间已近午夜三点。他揉了揉些许发酸的脖颈，回到房间，余光瞬即捕捉到从暗房门缝间隐隐透出来的光亮。

里面的人，大概又为今晚的熬夜作陪了吧。

起初程煜没有多想，以为像迟然这种自由职业者，一般都有要到夜深人静时才会灵感迸发的怪毛病。后来日子长了，程煜发现，接连几次他从书房回来，或者是熄了房内的灯，暗房里的那道微光，便会随之熄灭，无一例外。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呢。程煜认真地做了一番思考，最后推断，一门之隔的那个傻姑娘，极有可能是在默不作声地陪着他熬夜。

你不知道吗？我一直都很怕会重蹈覆辙，像当年那样再爱上你啊。

明知不可为，你还是为了。是吗，迟然。

程煜叹息，下楼到厨房里泡了一杯热牛奶回来，那抹微光，仍在与夜斗争着。他抬手屈指，这一敲门的动作，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才敲了下去。一下，两下，这道门似乎没有要敞开的动静。他暗了暗眸，正要走开，门却开了。

迟然站在门边，不施脂粉的容颜清丽素净，语调和神色中，均有刻意为之的礼貌：“请问有什么事吗？”

“拿着，”程煜把还升腾着热气的牛奶递出，语气生冷，“喝了。”

迟然微愣，很快微笑着拒绝，“不用了，谢谢，我没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

程煜的脸色再沉了沉。这一拒绝不在他的心理预期之内。他没有收回手，凝眸锁着迟然眼眶下方那一小圈的阴影，换上命令的口吻，“没有习惯，也可以喝。拿着，喝了。”

“我不想……”后续的话顷刻被程煜这一零下十几度的冰寒眼神冻在了唇畔，没能发出来。迟然打了一个寒颤，这脸这目光，简直在说：“迟然，别再挑战我的耐性。”吓得她一掂量，人在屋檐下，该屈服时要识趣。只得接了牛奶，垂下头道谢，“谢谢。”

程煜这才满意地舒缓面部肌肉，低魅的声线，不觉间染上了一丝柔和，“以后别再傻傻地跟着熬夜。”

被刻意放轻的这句话，未能完整地传入迟然的耳朵里，“什么？”

“没什么，快睡吧。”程煜正想退出去，余光一瞥，望见了被台灯照亮的桌面上，有两团用白纸揉成的小圆球和一枚硬币。

迟然顺着程煜的视线看去，有些慌乱地以背挡住了书桌，“我要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程煜定定地看了迟然约半分钟，退出了门外，声音低低地从未被关严实的门缝间传入，“选择并不难做。心里已经有了想法，那便不必再犹豫，没有那么多对错，需要去追究。”

尾音，犹在这已经四面封闭的狭小空间里，久久回荡。

电影《后会无期》里有一句台词：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但成年人，真的看得清利弊吗？

迟然虽然还想不明白，但总算是坚定了心中这一已起的想法。

日后迟然再回想起来，才懂得，人会因为留恋和害怕失去而选择逃避，心存侥幸，总是妄图在一场大火中，能劫后余生、高楼重筑，却不知那些已浴火焚毁化灰的一切，再不可能拼凑重聚。

许是心中搁了事，迟然天微亮便醒来了。这是一个周末，难得程煜还在睡着。洗漱后，迟然目不斜视地出了卧室，摸着饿得有些瘪的肚皮，到饭厅觅食。小米粥搭配三明治的营养早餐已上桌，郑姨不在，应该是送程飞灵去上兴趣班了。

迟然边吃早餐边思考，该如何把昨天的所见所闻，进行遣词造句，以将语言的杀伤力降至最低，突然作响的门铃声，把她刚有些头绪的思路全部打断。她压下被打扰的微恼前去开门，门外这清晨来访的不速之客，着实让她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