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的天,是如何挣脱夜的无孔之网,逐渐向朦胧的微亮过渡的,迟然睁着一双困乏的眼睛,看得很是清楚。距离“歇战”约有个把小时了,露台外晨曦初现的天空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个时机不容错过。但为确保万无一失,迟然再屏息细细听了片刻耳后这闹得她全身都在发痒的呼吸声,听起来低浅而均匀,像是还正处于熟睡状态之中。
迟然稍稍放心了,这才敢使出平生最为轻柔的力度去挪开搭在腰上的手。顾不得手背上的伤了,她轻轻地跳下床,以听到火警预警信号的速度穿上衣服,快速逃出了这间中了邪的卧室,逃出了中了邪的程家。
迟然想,这大概是这跟鬼上身似的十二小时里,最为顺利的几分钟了。
迟然还想,这大概不止是鬼上身,极有可能是被下了降头。
迟然最后一想,等回到公寓睡上一觉,就会发现这过去的十二个小时,一定只是做了一个不知羞耻的黄粱梦。
迟然不知道,她想了这么多,都不如一直未真正睡着的男人想得更多。
迟然不知道,她以为正在熟睡中的男人,其实半眯着没有闭合的墨眸,把她落荒而逃的狼狈样收看完整,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小动作。
迟然更不知道,程煜是故意放她趁着天微亮逃离事发现场的。
但没关系,这些暂时的不知道,以后,她一定都会知道的。
程煜是知道的。而且,程煜还知道,认定的人和事,在经过认定之后,那便是注定的了。
所以程煜放迟然逃了。眼下有好些思绪和念头亟待厘清。甚至,他庆幸她就这么逃了。毕竟在这种突发状况的暴风雨过境,尴尬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冷静,只怕多半是不存在的。那么,在缺乏理性之下的言不由衷,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一颗威力不可估量的不定时炸弹,稍有不慎,即可炸毁所有可能。
程煜翻身起床,眸光沉沉地落在黑色床单的这一抹淡红上,紧抿的唇角,看着看着,竟添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清浅笑意。
一辈子那么长。有些不可能,难免言之过早。
他揉了揉些许发涨的太阳穴,洗漱后来到饭厅,看到程飞灵正端着一杯半满的牛奶,一口气喝得见底。
程飞灵冲程煜得意地晃了晃空杯子:“爸爸,你看我都喝完了!”
“乖。”程煜摸了一下程飞灵的头以示鼓励。
程飞灵像个小大人似的双手托腮,一双如夜明珠般明亮的眼睛,忧愁地盯着程煜旁边的空位,哀声长叹,“我的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呀?我已经有四天没有见到迟然妈妈了!”弄得她这四晚只能自己给自己讲睡前故事,一点意思都没有。
程煜置若罔闻,拿起桌上的报纸,边喝牛奶边翻阅。至于这报纸上的字有没有一个能看进眼里,本人似乎也不甚清楚。
程飞灵继续连声哀叹,小脸上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小小年纪的惆怅:“我们老师说,家长是不可以丢下孩子不管,自己跑去玩的。妈妈她一个人跑去玩,不仅丢下了我,还丢下了你,爸爸,你也好可怜。”
“……”
程煜翻报纸的手僵了一僵。这张脸蛋上可以打满分的同情表情,明摆着是为他这个爸爸流露的。他干咳了一声,面色严肃了些许,“你们老师说的话,不一定都是正确的,你要学会判断。”
“我知道,但我判断呢,我刚才说的那一句,就是正确的。”小公主看不到程煜黑了一些的脸色,继续叹气道,“我这个星期还学了一个程煜,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师说,这个成语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白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晚上睡觉就会梦到它。”她愁眉苦脸地看着程煜,“我一定是太想迟然妈妈了,昨天晚上我睡着觉,好像听到她的声音了,可是我太困了,起不来,以为今天睁开眼就能看到她,还早早就起床了呢,结果她还是没有回来。”清脆的小奶音里,可闻忧虑,“爸爸,你是不是和迟然妈妈吵架了?”
程煜合上报纸,给程飞灵添了小半杯牛奶,语调平平地问道:“你很喜欢迟然这个妈妈?”
程飞灵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很喜欢!”她双手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歪着小脑袋瓜认真地思考,“虽然妈妈有时候会欺负我,但是她会给我做蛋花粥和蛋糕,还会讲睡前故事给我听,对我还挺好的,是一个好妈妈。”
“欺负你?”程煜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程飞灵揪着发辫想了想,小柳眉微微打结,“她经常吓我,说要向你告状。”忽而觉得好像说错话了,小公主忙端正坐姿,改口道,“其实妈妈没有欺负我,我这么乖,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爸爸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程煜接着程飞灵这一求肯定的期盼小眼神,眸底浮出一丝若隐若现的柔色,“你妈妈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啊!就是迟然妈妈说的,我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程飞灵紧张地提高音量道。她看不懂程煜这种清淡如水的神色,追加一句,“等妈妈回来了,你可以和我一起问问她。”又不放心地补充强调,“我们一起问妈妈。”
程煜点点头,松口道:“好。”
程飞灵这才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一鼓作气地喝完牛奶后,脑筋又缠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爸爸,你和妈妈不会是吵架了吧?”
“不会。”程煜少有地捏了捏程飞灵肉嘟嘟的脸颊,“她很快就会回家的。”
程飞灵听完,兴奋地原地转圈。判断出今天程煜的心情在线,她干脆跳进程煜的怀抱中卖起口乖,“爸爸,你比我们班所有的男同学都帅!”
“……”
程煜放下程飞灵,“今天你不用去上舞蹈课,我带你去买给你姨婆的生日礼物。”
“太棒了!我太开心了!”程飞灵唱着“春天在哪里”,像一只欢快的小麻雀。小孩子可容易满足了,只要能少上一天不感兴趣的舞蹈课,爸爸就是最好的爸爸。
挑选了礼物,程煜直接带着程飞灵到达蒂德酒楼。
何佩沛不是一个平时没事喜欢约上三五女性朋友去喝茶挑首饰的人,孤身一人抚养了何世逍二十多个年头,她自知非贵妇阶层,自然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结交表面亲如姐妹、说话却绵里带针的富太太们。好在她生性豁达乐观,乐在其中地把何世逍拉扯大了后,报班寻了些茶道、插花之类的乐子,偶尔妹妹何佩阳得闲的话,也会陪她去上几次课,姐妹俩感情尚可。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何佩沛能明显感觉到,曾经无话不说的妹妹,对她筑起了防线。起初她不得其解,也试图弄清,但妹妹总是用一句淡淡的“你多心了”把她挡回去,久而久之,她便也接受了。何佩沛的想法是,各自有了家庭,比起儿时欢笑苦乐都在一起,毕竟心境不同了,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不理解的,也不会影响到姐妹俩的情谊。
鉴于没有什么亲密得足够能和亲人同桌的朋友,所以坐在这一桌上的,除了何佩沛和何世逍母子,只有程恒、何佩阳夫妇,以及程煜和程飞灵。要说外人的人,被何世逍带来见家长的方宛依,倒算是唯一的半个。这半个的原因,是何世逍已经事先向何佩阳禀明了想要和方宛依共结连理的美好意愿。
程飞灵抱着两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欢脱地跑到主座上的何佩沛面前,甜甜道:“姨婆,生日快乐,丫丫祝您身体健康、漂亮美丽,年年十八岁!”边说边把盒子一个一个献上,“这是我和爸爸送给您的,这一份是我妈妈一个人送给您的。”
何佩沛听得乐开了花,抱起程飞灵,爱不释手地捏捏她的脸:“我们丫丫嘴巴可真甜!是不是你爸爸教你的?”
“不是爸爸,是妈妈教我的。”这可是在电话里跟着迟然妈妈学念了好几遍的呢。程飞灵从何佩沛的腿上滑下来,蹦蹦跳跳地回到程煜旁边的空位上坐好,然后眼巴巴地等着这张还空空如也的饭桌上菜。
“迟然怎么没有一起来?”何佩阳淡凉着声,先问出了何佩沛正待出口的疑问。
程煜也淡凉着声回道:“她感冒了,我留她在家里休息。”他看向何佩阳,“大姨,小然托我带来礼物给您,向您说一声生日快乐。”
明知程煜在说谎的小公主,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懂得要听爸爸的话,于是机灵地附和道:“对呀,我妈妈发烧了,医生说不能出来的。”每次她发烧的时候,医生都是这么说的,她特别不开心,所以记得很清楚,一定没有错。这不,爸爸马上往她碗里夹了一块看起来很好吃的桂花糕。
“感冒发烧可不是小事,要好好养着。”何佩沛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我看吃完饭,你就赶紧回去照顾媳妇,人在病中,不能没人看着。”
何佩阳看着程煜,凉凉地接过了话:“家里有郑姨在,急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
程恒听着不妥,清咳了两声,对何佩阳说:“好了,阿煜有分寸的,我们先敬姐一杯吧。”
何世逍和方宛依交换了一个眼色,方宛依便起身来到何佩沛座位的旁侧,双手举杯,温声细语:“阿姨,请允许我先单独敬您一杯,祝您生日快乐、福寿安康,您辛苦了。”
何佩沛细细打量着这名气质温婉贤淑的漂亮女子,越看越满意,连连点头:“好,看着就是一个好姑娘,我们世逍给了你不少气受吧?没想到啊,这混小子还能有这福气。”
方宛依抿嘴一笑,“不会,世逍对我很好,是我让他收起了。”说着,这一漾着柔情的眼波,轻飘飘地扫向何世逍,妆容浓淡适宜的粉颊上,也飞了些许娇羞的红晕。只是这眼角余光,不会再留给旁侧那一名冷面无情的男人了。既然不可能得到,那么能做的唯一选择,便是听从父亲方胜天的建议,另择良木而栖。在方宛依的价值观里,感情不论是否能如心所愿,父亲对她的期许,都只能摆在第一位。而所谓不掺杂利益的纯粹感情,不过是一个欺骗不谙世事的孩子的笑话。
何世逍端了酒杯,也来到何佩沛跟前。他伸手揽住方宛依的肩,对何佩沛说,“妈,还不是托您给我攒的福气,我才能找到宛依这么温柔体贴的漂亮女朋友。来,我们一块敬您,把所全部福气都过给您。”他和方宛依一同碰上何佩沛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尔后两人手牵着手,柔情蜜意地回到座位上。
何佩沛的注意力继续集中在这位初次见面的准儿媳妇身上,和天底下的家长一样,把话题转入打探家世背景上,“宛依,听说你爸爸的公司和程家还有合作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年纪轻轻的,已经在帮你爸爸打理生意,真不简单。”
方宛依用眼尾从程恒和何佩阳脸上一一掠过,语调谦逊有礼,“阿姨,其实我们家和程家不仅是合作关系,而且我爸爸和程叔叔,念大学时还曾经是同窗舍友。”她友善地看着程恒,唇角含笑,“程叔叔,我没有说错吧?”
程恒面色微动,点头道:“是,我和你爸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两家的公司,能够维持这么长久的合作关系。”
“听林希儿说,你和她是大学同学?”何佩阳冷不丁地插进话来。问这话时,她没有看方宛依,筷子夹起一块糕点,送入嘴里细细咀嚼。
方宛依却感到一阵寒意迎面袭来。
程煜隐约感觉到气氛的走向不太对,但他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便盯着程飞灵均衡饮食,以打发这段饭的时间。这一工作自从迟然出现后,程煜便没再过问,现在一看,甚是麻烦。加之程煜也不是一个对养生膳食有所研究的人,所以概念里的“均衡饮食”,大概就是要多吃绿色蔬菜,弄得程飞灵望着这一大碗的各式青菜,不敢怒更不敢言,只能含着泪,一筷子一筷子地塞进肚子里。
方宛依定了定神,含笑回答,“是,我和希儿是大学同学。”她一顿,“何董事长,说起来,这世界真小,我爸爸和您,还有阿姨,你们还是同一间初中毕业的呢。”
何佩沛面露讶色:“真的吗?”她仔细地在脑海里搜索“方胜天”这个名字,感觉似乎是曾经听什么人提起过,但却记不太清。
何佩阳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也不做回应,夹起程恒放入她碗里的一小块鱼肉吃着。
方宛依柔声说着从方胜天处听来的往事,“真的,听我爸爸说,阿姨您和何董事长当时在学校里,是很有名的姐妹花,人长得漂亮,成绩很好,有很多男生偷偷给你们送情书。”说着,她掩嘴低笑,“我还笑我,爸如果不是他和我妈妈自小青梅竹马,说不定也会被你们这对姐妹花吸引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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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三十六、旧事新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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