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雾还未散尽,星澜踩着青石板上的露水走到翰林医官院门口时,药碾转动的轱辘声突然停了。十几道审视的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像淬了冰的银针,扎得人皮肤发紧。
“你就是官家亲封的女医官?”张医官先开了口,这人鬓角已白,颌下的山羊胡沾着点甘草末,看星澜的眼神像在打量药房里最次等的药渣,“老夫行医三十余载,四十二岁才摸着翰林医官院的门槛。不知乔医官今年芳龄几何?”
星澜如实回答:“晚辈刚满十八。”
此话一出,院内一片死寂。
大盛朝的医官有着严格的选拔制度,难度不亚于科举取士,而要入翰林医官院成为宫廷御医,更是要通过层层考核,因而翰林医官的年龄普遍都在四十岁以上。星澜年纪轻轻,又是名女子,却能一步登天,和他们成为同僚,这让他们如何服气?
李医官冷哼一声,打破沉默:“乔医官如此年轻却能得官家重用,医术定然非比寻常,老夫可否讨教一二?”
星澜垂眸敛衽,态度十分谦逊:“晚辈资历尚浅,不敢当‘讨教’二字。前辈有何指教,晚辈洗耳恭听。”
李医官三角眼微微吊起,故弄玄虚道:“上月王美人偶感风寒,御医们会诊后开了麻黄汤,三剂而愈。乔医官可知,那方子最忌讳配伍何物?”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御医们不怀好意的笑,“若是答错,可别说老夫没提醒过你——这宫廷用药,一步错便是万劫不复。”
星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药囊上的缠枝纹,有条不紊道:“晚辈记得《伤寒论》有云,麻黄忌与辛夷同用。前者发汗解表,后者宣通鼻窍,二味相伍则耗气太过,恐伤王美人胎元。”
“哦?你竟知王美人有孕?”张医官突然往前半步,“此事半月前才由院使确诊,连各宫掌事都未曾遍知,你一个刚入宫的女医,从何处听来的?”
星澜脊背挺得笔直,鬓边碎发被晨风吹得贴在脸颊:“晚辈不敢妄议后宫秘事。只是麻黄汤本就峻烈,若用于有孕女子,需减麻黄用量三成,再加白术安胎。晚辈幼时学医,有位身怀六甲的娘子患风寒,家师便是这般调整药方的。”她忽然转向李医官,目光清亮如洗,“想来前辈会诊时,也做了这般改动吧?”
李医官瞳孔骤然放大,那处改动正是他力排众议提出的,此刻被这丫头轻描淡写点破,倒显得自己刻意刁难了。他悻悻别过脸,却见王医官捧着个黑陶药罐走过来,罐口飘出的药气带着诡异的甜香:“乔医官既懂配伍,便来闻闻这罐药。此乃昨日药童给杨婕妤煎的安神汤,娘娘喝了却愈发惊悸,你且说说症结在哪?”
星澜屈膝行礼,坦然走到药罐前。她并未直接凑近,而是取下发间银簪,轻轻挑起罐口浮着的药渣——那是几片晒干的合欢花,边缘却泛着不自然的焦黑。
“前辈请看,”她将银簪举高,“合欢花需用文火慢煎,这药却似用武火急煮,药性已失大半。再混着罐底残留的柏子仁碎壳,两味相扰,难怪娘娘睡不安稳。”
王医官捧着药罐的手猛地一抖,罐沿的药汁溅在他藏青色官袍上,洇出深色的斑。他原想借着煎坏的药汤让星澜出丑,没料到这丫头竟连火候差异都能从药渣里辨出。
周围的御医们渐渐敛了笑,看向星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唯有张医官依旧板着脸,突然扬声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库房里堆着新到的百余种药材,混了不少伪品,你去分拣出来。日落前若是挑不出二十种假货,就趁早卷铺盖回去做你的相府千金!”
星澜望着库房方向蒸腾的药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她再次敛衽,声音里已添了几分锋芒:“晚辈遵命。只是晚辈斗胆,请各位前辈届时一同查验,也好让晚辈学学,何为宫廷用药的严谨。”
***
夜色如墨,沉沉压在宫墙的琉璃瓦上。
萧烨立在宫门外的老榆树下,深蓝色披风被风掀起边角,露出里层银线绣的暗纹,倒比天上的疏星更亮些。听见宫道尽头的脚步声,他眼底的寒意瞬间融了,大步迎上去时,披风扫过石阶,带起细碎的尘埃。
“慢点。”萧烨伸手扶星澜上马车,掌心虚虚护着她的腰。
车帘掀开后,一股栗子的甜香弥漫出来。萧烨从食盒里拿出油纸包,递给她:“饿不饿?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栗子糕,还热着,先垫垫。”
星澜笑着去接,指尖刚碰到温热的油纸,就被萧烨攥住了手腕。她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有道鲜红的划痕,那道伤不算深,却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眼里,“手怎么受伤了?”
星澜慌忙想把手抽回去:“没什么,分拣药材时被独活的根须划了下。”
“分拣药材?”萧烨眉峰紧蹙,“医官院的药童是摆设吗?你是官家亲封的七品医官,何须做这些粗活?”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擦过她伤口时格外轻柔,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是不是那群老匹夫故意刁难你?!”
见他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是动了气,星澜连忙解释:“不是刁难,前辈们是想磨练我。有些药材形状相似、容易混淆,药童未必分得清,我亲自来更稳妥些。”
她顿了顿,语气轻松道:“别担心,这只是一点皮外伤,无碍的,过两天就好了,我以前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多了。”
萧烨心疼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沉声道:“以前是我出现得太晚了,如今有我在,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分毫!”
星澜靠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颗心像被温水泡过,暖暖的。她伸手环住他的腰,掷地有声道:“靖之,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你若出面威慑,那群老医官只会更加看轻我,觉得我是靠关系才进的翰林医官院,我想光明正大地获得他们的认可。”
闻言,萧烨不禁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挫败:“你总是如此要强,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怎么会呢!”星澜抬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河,“你是我最大的底气,因为有你托底,我才能无所畏惧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
萧烨一怔,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喉间涌上一股热意。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软了下来,像被夜风吹散了棱角:“好,我听你的,不干涉。”
他从袖中掏出个小巧的白瓷瓶,倒出一点莹润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的伤口上,“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明天就结痂了。倘若他们有更过分的举动,你也一定不能瞒着我。”
***
医官们对星澜百般刁难,想让她知难而退,但星澜始终不卑不亢,任劳任怨,人心都是肉长的,渐渐地大家都对她有所改观,觉得她天赋异禀,又勤奋刻苦,他们的年纪都比她大了好几轮,也不好意思天天针对一个小姑娘,只除了张医官,他是皇后的亲信,自然以皇后马首是瞻。
这天快下值的时候,张医官突然捏着卷《本草》过来了。那书看着比他的年纪还大,泛黄的纸页边缘卷得像干枯的荷叶,他往星澜桌上一扔,纸页“哗啦”散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星澜忍不住偏了偏头。
“这孤本明日要呈给皇后娘娘过目,怎好让娘娘看旧书。”张医官捻着他那撮山羊胡,三角眼在昏暗中闪着精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乔医官今夜辛苦些,誊抄一份出来,明早给我。记住了,一个字都不能错,否则娘娘降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星澜伸手去拢那些散页,指尖刚触到纸页,就沾了一层灰黑色的霉斑,痒得她差点打喷嚏。她随手翻了翻,好几页都有虫蛀过的痕迹,许多关键内容缺失。
且不说这厚厚的一本一个晚上就要抄完能不能做到,里头缺失了这么多内容还要求一个字都不能错,摆明了是强人所难。
张医官就等着星澜推脱,他好借机发难,孰料星澜竟然恭顺地应下了,“晚辈晓得轻重,定不会误了娘娘的事。”
张医官不禁被噎了一下,留下一句“那老夫拭目以待”,便拂袖而去。
墨锭在砚台里磨出细响,星澜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开始誊抄,一投入就忘记了时间。等她再抬头时,天已经黑透了,想起萧烨还在宫门外等她,她连忙起身,唤来路过的一个宫女,给了对方一锭银子:“劳烦姐姐替我去宫门口给国舅府萧二公子传个口信,告诉他今晚我在宫里值夜,就不回去了,让他不必等了。”
被星澜叫住的是宫中最末等的宫女,月俸仅二两,传个话就能得十两银子,她自是欣然接受,立马就去了。
夜深了,医官院其他同僚都走光了,余下星澜和另一名值守的医官,那名医官在值房休息,她仍在藏书阁查阅典籍填补书中的空缺。
她太专注,有人进来了也没发现,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惊得她手里的狼毫笔险些掉在地上。
星澜抬眸,就看到萧烨立在书架旁,他身后的窗棂开着道缝,夜风卷得烛影直晃。
“靖之?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萧烨走到她身旁,柔声道:“你让宫女传的话我收到了,但我想着你是第一次值夜,怕你会害怕,便想来陪陪你。”
星澜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暖意,情不自禁扑进他怀里,萧烨刚要张开手环住她,她又想起一事,迅速离开他的怀抱,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他:“宫中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有没有被发现?”
萧烨按住她肩头,安抚道:“放心,以我的身手,他们发现不了。”
星澜想了想也是,若是被发现了,一定会有人高喊抓刺客,四周万籁俱寂,应是无事,悬着的心这才重新落回胸腔。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藏书阁?”萧烨关切地问。
星澜道:“张医官让我誊抄一卷残缺的医书,明早便要交差。”
萧烨目光扫过案上残破不堪的纸页,不由眉头紧蹙,他知道一直是张医官带头给星澜使绊子,他尊重她的意愿没有干涉,没想到这苍髯老贼竟还变本加厉,是可忍孰不可忍!
欺负星澜的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快帮她完成这项任务。
“你专心查资料,余下的我来替你抄。”
星澜摇头婉拒,“我已经抄了一部分,字迹不一样会被发现的。”
萧烨胸有成竹地勾了勾唇:“我会模仿你的字迹,不会露出破绽。”
星澜不信他能写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字来,萧烨立即提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了几行字,果然和她的字迹如出一辙,连她本人都看不出区别。
星澜叹为观止:“你何时练就的这个本事?”
萧烨如实道:“之前你忙着照顾乔夫人,我想见你一面都难,便只能临摹你花笺上的字迹以解相思。”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星澜俏脸微红,故作镇定地轻咳一声,“那誊抄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两人通力合作,效率大为提升。
藏书阁的漏刻滴答到丑时,星澜终于将书中最后一处空缺补全,她实在撑不住如潮水般的倦意,趴在桌上睡着了。
怕她着凉,萧烨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凝视了一会儿她恬静美好的睡颜,继续奋笔疾书。
星澜再次睁眼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萧烨不知何时离开的,桌上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沓手抄稿,她身上还盖着萧烨的外袍。
她打了个哈欠,收好外袍和手抄稿,回到自己的值房梳洗整饬了一番,再出来的时候,刚好到了御医们上值的时辰。
一见到她,张医官便劈头盖脸地问:“乔医官,那卷《本草》誊抄的如何了?”
星澜平静道:“都抄完了,正打算给您检阅。”
说着递上已经装订好的抄本。
张医官随手接过,抱着挑刺的心态逐页翻阅,只见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虫蛀处不仅补全了字句,旁侧还密密麻麻标注着《千金方》《肘后备急方》的佐证,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星澜自然不能说出还有萧烨的功劳,只点了点头,“有何不妥之处吗?”
饶是张医官吹毛求疵,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半晌后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做的不错,辛苦了。”
星澜松了口气,继续忙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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