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陆寻梅离开,百里笑百无聊赖地问:“你掺和进这件事儿来,是为了陆庄主,还是为了皇帝?或者说,哪个多一些?”
文翊不语,只一味喝水,
百里笑立刻明白了, “皇帝如果都知道燕王的打算,还叫你单枪匹马来送死?你也只逮着我一个人消遣,生怕我跑了就再没这么好用的工具人了是吧。”
文翊不是第一次从她这里听到“工具人”三个字,也体悟到了这个词的意思,有心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回想做过的事,却发现没什么可辩驳的。
他讪讪低下头,决定为皇帝争辩一下,“陛下也只是考验我的忠心……”
“骗骗自己行了,别想着把别人也骗过去。”百里笑怜悯地看他,“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别的马——比如燕王——早熬不住要揭竿起义了,也就你还忠心耿耿,没有指令,都要自告奋勇上去拉几圈磨展示自己。”
文翊:……
他说:“拉磨的是驴。”
“也没说你不是驴。”百里笑撑着下巴,“你保证陆庄主能说服那个朱雀,不需要我拼命带你们出去?”
文翊摇头,“不确定。”
百里笑翻了个白眼,“那要跑路的时候,我不会管你。”
文翊自知理亏,带了些讨好意味地给她满上茶水,解释道:“胡连英确实会被陆姨说动,但绝不会立刻改变主意。等陆姨回来,我再去点一把火……还需要你帮忙捧个场。”
活了几十年,第一次有人让百里笑干这活计。
她不可思议地问:“我?”
从来没人让她谈判,不是她不答应,而是根本没人敢提这种要求。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后来工作,百里笑能出头全都是靠自身实力过硬。尤其是工作以后,每次谈项目,她张口就打老板的脸是常事,有时连客户的面子都不给,若非只要她接手,项目就一定能盈利,自己窝囊地赚钱总比叫别人赚钱强,不然百里笑这种人嫌狗憎的货色老早就要被踢出局。
但百里笑其实早就拿捏住了这些人的心态。她会甩脸色的老板都是会咬牙留下她的,她会撕下脸皮踩的客户,也都是根本没想谈的——总的来说,她将“欺软怕硬”四个字践行得相当彻底。
她预判了别人的想法,但没几个人愿意冒风险去赌百里笑不犯病。久而久之,只要和她接触过的领导,都不会选择让她去干和人打交道的活儿。
“有唱红脸的,总得再有个唱白脸的。”文翊鼓励地看向她,“你正合适。再没人说话比你更难听了。不需要排练,你想到什么尽管说就是,越戳人心窝子越好。”
百里笑:……
她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个用处。
反正闲着也是也闲着,百里笑半推半就地应下了。
只是想起已经离开的陆寻梅,她还是忍不住道:“听陆庄主所言,朱雀此人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我实在不觉得打感情牌能有用。”
文翊了却一桩心事,神情轻松不少,甚至还笑了下,说道:“他要是当真听不懂人话,哪里还能在燕王手下待那么久。胡连英是只能听进自己想听的话。你同他说‘不要投靠燕王’,他会觉得你是故意挑拨他和燕王的关系;但你说‘你为了燕王投靠未婚妻,还圈禁折磨人家’,他就会努力解释和证明自己不是这种人了。”
百里笑听得很仔细。
她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人,但都因为觉得是智障,建议他们去医院做检查而被他们反手拉黑了。
也因此,她没有足够的学习样本去了解这一类人群体的思维模式,摸索该如何应对他们。
文翊这一课来得正是时候。
百里笑:“我明白了。不要质疑他的忠诚目标,而是直接质疑他本人。”
顿了顿,她古怪地打量文翊,“你不觉得,你也是这种人吗?”
文翊立刻道:“我没有——”
话一出口,他立刻发现,自己竟一脚踩进了方才给别人设的圈套。
百里笑被逗笑了,面上依旧淡淡的,唇角只勉强挤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眉眼却弯弯。
文翊望着她,鬼使神差道:“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有没有想过去治疗一下?”
说完,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冒犯,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旋即又装作无事发生般建议,“你不是学了‘回春十三针’?想治应该也没多难。”
百里笑有点疑惑。
她从文翊的反应里看出了羞赧,但这人在害羞什么?如果说是那一句“越界”的询问——两人都同吃同住几个月了,也没见他提起过什么“男女大防”,怎么这会儿突然犯病了?
男人心,海底针。百里笑懒得捞,只道:“这样挺好的,省得碰到蠢货憋不住笑。”
文翊:……
他无言以对。
百里笑又问:“可是陆庄主看起来对朱雀也没什么感情,她感觉更想直接动手把人打翻,这条路真能走通?”
“胡连英这种人很好骗的,”文翊胸有成竹道,“反正他一直惦记的,也不只是陆姨,更多是自己年少时错过她的执念。”
“……师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得到陆寻梅主动找来的消息,胡连英连仪容都顾不得打理,便匆匆闯出门,直到对上那一双经年不变的沉静眸子,才一个激灵,脑袋逐渐清醒过来,赧然地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
陆寻梅极快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你还是一点没变。”
这昙花一现的笑容和话语被胡连英捕捉到了,他心中一阵激荡。
当年陆寻梅将他逐出师门后,他便再不曾见过师姐和颜悦色的模样。
无论他在云州写了多少封信,路过龙渊来拜访了多少次,陆寻梅都那样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像审视敌人一般审视着他。
可他们明明有过那样好的青春岁月。
陆寻梅是上一任庄主的女儿。
千仞山庄并非血缘继承,而是能者居之,因此,在发现陆寻梅于铸剑一道上并不出挑,老庄主便动了心思,想要为自己的女儿招一个“童养婿”。
这个“童养婿”要有天分、有能力,最好有能力成为下一任庄主,这样,老庄主便不必担心,新任庄主上位后陆寻梅被针对——哪怕“童养婿”做不了庄主,有一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照顾女儿,总还是更让人放心。
这个“童养婿”便是胡连英。
他比陆寻梅只小两岁,是山下农户的小儿子。那对夫妇得知自己的孩子还能有如此造化,当即将人送给了老庄主。
一方面,是孩子跟着老庄主确实比跟着他们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夫妇俩已经有了两儿一女,生活相当拮据,能送走一张吃饭的嘴,总好过全家饿肚子。
胡连英入门第一天,老庄主就告诉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千仞山庄的弟子,也是我女儿的未婚夫婿。日后,你若是想念生身父母,依旧可以回去看他们,但只记住一点,寻梅同样是你永远的家人。”
那时,胡连英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健壮如小牛犊一般的女孩,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羡慕。
他高兴自己有了新家,有了好看的未婚妻,还再也不用挨饿,更羡慕陆寻梅这样结实的体魄和自信飞扬的神采。
从这天起,胡连英成了陆寻梅身后的跟屁虫。
哪怕知道陆寻梅不仅是自己的师姐,更是未婚妻,胡连英却总是不敢叫一声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不会暴露自己心里的渴望与悸动。
年岁渐长,陆寻梅依旧那样大方耀眼,哪怕铸剑和功夫在师门里都算不得上乘,可人人都信服她,愿意听她指挥做事。
胡连英知道,这不是因为陆寻梅庄主女儿的身份,而是她本身就有这样的魅力。
陆寻梅越耀眼,他就越感觉到自己的平庸。
平庸的他,又该怎么站在师姐身边?
终于,老庄主将两人的婚期提上了日程。陆寻梅很新奇,主动请缨要去操办,老庄主乐见其成,自是无有不应。
胡连英看着她和师傅高兴的模样,心里亦是高兴的,可还有许多惶恐在慢慢侵蚀他。
这一点惶恐随着山庄里红绸和喜字的增多而成倍增加,在胡连英几乎陷入混乱,产生了逃婚意图的时候,他得知燕王正在召请江湖高手前往云州,共退薛护。
这简直是胡连英的救命稻草。
他顾不上当面道别,只留下一封信,写明自己想先去挣得些名声,才好回来成为师姐的丈夫,便匆匆收拾包裹离去。
后来的许多年,胡连英都在怀疑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胡连英站在原地,痴痴凝望了陆寻梅许久,直到身边的护卫轻咳一声,他才如梦初醒,连忙侧过身让出条道来,“师姐,你先……你先坐,我去收拾下。”
陆寻梅:“好。”
她抬步进来,身后的止戈立刻就要跟上,却被院外的护卫拦住。
“止戈不能进吗?”陆寻梅蹙了蹙眉,“她不也是和我们一同长大?”
胡连英立刻挥手叫人退下,等人进了屋子,又吩咐身边的护卫,叫他们将茶水点心一应准备上,不可有丝毫怠慢。
护卫迟疑片刻,“大人,她的身份摆在这,您这般亲近,是否……”
“我的话从不说第三遍,”胡连英冷下脸来,“现在是第二遍,去做。”
护卫觑着他的神情,再不敢多言,又去外面将这些事吩咐下去。
等到陆寻梅再次见到胡连英,已经是一炷香的时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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