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9日星期五
昨天晚上好奇怪。
那每到夜晚便持续不断骚扰民众耳朵的炮火声,忽然就停了。一夜安静。
安静对于一座即将沦陷的城市来说,并不是好事,要么剧烈反击,要么流着血泪地抗争,总之不可能那么安静才是。
除非是香港投降了…天!虞珂摇摇头,连忙将这个可怕的猜想丢掷脑后。
可接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正逐渐验证她的猜想——一夜过去,香港的电力依旧没有恢复,虞珂尝试拨打电话,没有反应,家里储存的应急电力只够维持夜间微弱的照明。
有没有电对于她来说,没有半点影响,因为香港灯火管控,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夜里开灯了。
可怕的是,从昨天晚上开始,香港警报不再响起。无论是空袭的敌机擦着建筑头顶盘旋,还是不知从何处响起的炮火声震耳欲聋,本该提醒民众们及时躲进防空洞的警报不响了,可想而知该有多少没来得及逃跑的普通市民被炸伤?
是因为没电,还是投降,所以警报解除了?
虞珂不知道,她也不敢出去询问,她从落地窗的一角缝隙中窥视到,载着尸体的卡车远去,路上已经没有走动的人群了,目光向远处眺望,还能看到湾仔岸边有无数军舰沉默靠近,隐隐约约好像看到蚂蚁一样的小人涌到岸上。
紧接着是极响亮的机关枪作响,将它们全数打退。
随着双方交战,虞珂也逐渐紧张窒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麻木得使不上劲了。
好在还是有好消息的——宋闻的身体好了许多!体温也降下来了。
他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收集自来水,可能是因为无大病初愈,他的情绪有些低迷,说:“你家在山顶,平日全靠电力抽水。如果这场停电持续两天,家里就没有自来水了。”
平日里虞珂得意自豪的山顶豪宅,如今变成了一个没有电,没有水还容易被攻击的显眼包。
虞珂有些落寞,跟在宋闻后面充当沉默的搬水工具人。她也知道宋闻一直担心地看着她,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起精神来。
工作结束后,宋闻将她拉到书房,铺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我们得离开香港了,再这样下去,不仅找不到你的父母,连命都得搭进去。”
虞珂这才明白宋闻拿世界地图出来做什么,他本来就是从重庆逃到香港来的,再来一次,也只不过是逃过更远的地方罢了。
可对于虞珂来说,这不仅是放弃寻找父母,更要放弃她从小居住的家。
“让我考虑一下吧。”
虞珂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宋闻也没有催她,他只是说:“先吃饭吧,蒸鹅香肠是一周前买的食物,已经有些变味了。”
吃变质的食物是战争常态,所以在有条件的时候,还是尽量维持最低生活标准。
于是虞珂说:“下午的时候,我们去附近的士多看看,买点好保存的食物吧。”
宋闻没有反对,点了点头。
饭后。
两人看好战况平稳,趁着炮火消停的时候出发、下山。
原以为局势如此紧张,士多、米行应当没有人才是,可当虞珂带着宋闻来到最近的市场,远远就看到有不少人在排队买食物,头上滑稽地顶着锅盖或者柜门。
“这么多人?!”
虞珂感到吃惊,反应过来后又开始落寞——她是因为宋闻早有储粮,今天才出门买吃的,可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战争开始了多久,她们就饿了多久肚子。
哪怕现在警报不再作响,这些人也必须冒着生命危险出门,养活一家老小。
宋闻拉着她来到队伍的最后,大家都没有聊天,队伍很沉默。
好在她还是打听到昨夜停电的原因,据说是日军登录北角,大部队直接朝电厂汹汹逼近,吓得电厂的工作人员连夜逃跑,没有工人自然也就没有电了。
说话人自称自己住在电厂附近,是一个寡妇带着小孩,目前无家可归,住进了天桥洞底下。
立刻有人接腔:“那儿还有位置吗?”
“你家几口人?那里孤儿寡母太多,孩子一哭可能会很吵。”
对方立刻不说话了,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孩子多又哭哭啼啼的地方容易引来炮火的注目,谁都不想将命压在一无所知的孩子身上,这也是为什么天桥洞底下的孤儿寡母最多。
虞珂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很难受。天啊,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孤儿寡母们抱团等死,却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虞珂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宋闻拉住胳膊,又见他轻轻摇了摇头——谁知道这条队伍里都有什么人,随意露富可不是一件好事。
虞珂听进去了,却依旧感到很难受。
这场战争不仅毁了她的生活,还磨灭了她的灵魂
这时,装载着大炮弹的飞机慢慢靠近,一直在她们头上盘旋,虞珂想快点买完食物后回去,可当她从老板手中接过米袋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枚导弹落在不远的十字路口,距离他们只有两三十米远。
扑面而来的热浪席卷人群,它落下时还从天空带来飓风,将虞珂的耳膜震得一抖一抖的,刺痛从耳膜一路延展到大脑,她下意识就捂着耳朵蹲下来。
和她一样反应激烈的人不少。
导弹落下后,这条原本沉默排成一列的队伍瞬间被打散,恐慌在人群中弥漫。尖叫声响起。
“蹲下来,再慢慢离开!”
宋闻朝人群大喊了一声。
也不知道他在重庆究竟经历了什么,亲眼见到导弹落下,竟依旧一面不改色。
他指挥人群的语气很淡定,以他为中心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
人们下意识跟着他的指令,蹲下来,膝盖颤抖地朝外移动,离可怕的导弹越来越好才好。
虞珂也不例外。
她一边走,一边迎着风努力睁开眼睛,朝导弹所在处望去。天啊,肉眼可以看得清的纹理,这得是多近才能看得如此清楚啊?
考虑到火药影响的范围,不夸张地说,这枚导弹几乎擦着她的身体落下的。
当天晚上,虞珂就做噩梦了。
她先是梦到一枚冰冷导弹擦着她的脚背落下,她甚至可以隔着冰冷的铁皮外壳,感受到里面蕴含巨大火药能量,然后又梦到敌机掠过后,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圆点在空中迅速变大,最后变成一个巨大的导弹掉进她的嘴里,在嘴里炸开,将他的身体炸得七零八落。
醒后的虞珂浑身都是汗,她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有点冰凉,但没有发烧。
她原以为自己会生病,但她好像比想象中勇敢,至少现在还撑得住。
1941年12月20日星期六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响起。
虞珂和宋闻同时被吵醒,小心翼翼靠近。
她以为是来讨要食物的人,可这敲门声也太不礼貌,太粗暴了,“难道是烂仔又回来了?”
距离上次宋闻震慑跑马场烂仔,已经过去将近一周,烂仔换一拨人马卷土重来也有可能。虞珂将这个想法告知宋闻,却遭到他的反对:“烂仔可不会敲门。”
烂仔最懂烂仔。宋闻瞪大眼睛,似乎知道门后的人是谁,他反手将虞珂推回房间里。
虞珂不愿意。
“我能应对他们,相信我!”
“不,这次不一样,你不能在他们面前出现。”宋闻的神色难得的严峻,仔细看手还在颤:“相信我,交给我,我有经验”
虞珂被关进偏厅,好在偏厅窗帘有一角空隙,她可以从那儿窥视到客厅的状况——“开门!”毫不客气的命令声响起,宋闻立刻上前开门,可能是他对虞家的门不熟悉,开门的速度慢,引得对方更加粗暴的对待:“再不开门,我就杀光你们!”
天啊。虞珂下意识捂住嘴巴,生怕自己大喊出声。
竟然是敌军!
随着宋闻打开房门,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冲进来,大概有十几人。
宋闻立刻切换日语交流,一个人一生中经历了两次日袭战役后,他的日语比粤语流利多了,说是日本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因为宋闻说日语,领头闯进来的人对他有几分好脸面,双方站在大厅里攀谈。
虞珂也学过日语,但她毕竟在英国上学,比起东亚地区的语言系统,更熟悉欧美的语言,这导致她对大厅里的对话,不,应该说是对峙一知半解。
她大概能听懂,宋闻在问他们闯进来的目的,领头人表示他们需要一些水和食物。
虞珂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前几天开始,宋闻要大费周章将水和食物搬到更隐蔽的房间,只留一小部分在仓库,原来早在战争爆发开始,他就预想过这一场景。
她眼睁睁地看着,宋闻将他们带到假仓库里,敌军应该没有怀疑。
没多久,就有三四人出来,搬走假仓库里所有的储粮和水桶。这个领头搬走他们的命根子,却还是没有离开,精明的目光在偌大的房子里上下扫视。
“这个房子,只有你一个人住?”
“是的。”宋闻敛眸,谎言张口就来:“我家人都在九龙,只有我在这里。”
“没有其他人,女人也没有?”
“没有。”
宋闻说得对,他在和敌军打交道的方面已经有经验,如果虞珂在这里,此刻恐怕性命不保。
“你最好别骗我,否则,哼,隔壁那户就是你未来的样子。”放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主要是对宋闻这个干瘦黝黑的男孩不感兴趣,这堆人推门离开,扬长而去。
他们开着一辆小货车,从山下洗劫上来,车上全都是食物,车厢两边溅满不知名的鲜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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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41年12月19日-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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