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21日星期六
直到凌晨,虞珂才敢从房间走出去,观察道路两端没有敌军出没后,慢慢朝邻居家走去。
站在落满树叶的花圃前往里看去,她看到五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大厅里,房子里毫无动静——看来他们抵抗日军后遭到屠杀,屋子里的人全部死亡了。
虞珂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有些站不稳,好在有宋闻扶着。
“你先回去吧,我把他们埋起来。”宋闻推着虞珂的肩膀,将她轻轻推回了虞家的花园里,而他自己则拿起了沉重的铲子,走向血腥味极重的房子里。
大概天空晓亮的时候,宋闻才回来,手上身上都是泥土。
他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敲门声轻轻响起,“叩叩,叩叩。”如同地狱的门铃。
那么小的声音,就像没有电的警报,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却还是把虞珂吓得失魂…从昨天开始,虞珂对敲门声变得极其敏感,光是听到就脸色苍白,双手颤抖。
“请开门,我们不是坏人。”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语气礼貌。
但在沦陷的城市里,谁敢无条件相信对方是好人?
宋闻将刚刚埋过尸体的铲子放在脚面上,虞珂也将小刀从刀鞘拔出来,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们才将房门打开一条小缝。
一张脏兮兮的男人脸凑上来,视线先是落在宋闻身上,没发现站在他身后的虞珂。
反倒是虞珂先认出了来者:“民想哥!”
男人一愣,这才发现房子里居然还有女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coco!你怎么会在这里,没有跟你家人离开香港?”民想见到虞珂后露出的震惊神色,侧面反应出他们之前的熟络。
于是宋闻想了想,将铲子从鞋面拿下来,又将门缝开大一点,好让这名叫民想的男人进来。
“出现了一些意外,我晚了一步回到香港。”虞珂回答。
民想走进来,视线上下观察虞珂的身体、精神状态,见她完好无损后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至少你的状态看起来很好,你都不知道,天桥底的孤儿寡妇昨晚经历了怎么样的人间炼狱,我闭着眼睛,听了一个晚上的惨叫哭喊…”
居然是熟知的人和地名,虞珂面色更惨白了,说:“幸好,我有一直保护我的宋闻。”
黄民想才将目光重新落在宋闻身上,视线在他暴晒后黝黑发红的皮肤上逗留,若有所思:“我刚刚看到他走进你家房子,还以为是抢占民宅的烂仔,没想到是误会了。”
平心而论,宋闻长得不丑,甚至有一些川渝地区男生的帅气,但他痛失家人又流离失所,精神状态给到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就是香港典型的烂仔。
黄民想笑了笑,说:“忘记介绍我自己了,宋闻,我是港厂大亨的儿子。”
港厂,就是电影厂,属香港比较赚钱的行业。
话音刚落,房间内安安静静,没有臆想中的惊讶羡慕。
宋闻听到这个头衔后没有反应,是因为不在意,虞珂则是纯粹的不以为然——电影再赚钱,也没有银行赚钱,看她和黄民想两人,一个住在山顶,一个住半山腰就知道了。
原以为对话到此为止,黄民想却突然伸出手,对宋闻道谢:“谢谢你一直以来照顾coco。”
宋闻蹙了蹙眉,没立刻做出反应。
不是他不懂得握手,而是…
下一秒,虞珂一把打掉民想的手,心直口快地说:“奇怪,你为什么跟宋闻说谢谢他照顾我,你只是暂时进了我家,为什么说的好像你要送他离开,然后一直留在我家似的。”
黄民想好像被说中心事一样,脸颊泛红,赶紧将握手的手放下来。
“我没这个意思…coco,哪怕事态紧张,你也不能相信陌生人,将陌生人放进家里啊。”
“宋闻才不是陌生人!”
谁能想到,平日里温柔似水的娇小姐虞珂,居然也有怒气冲冲的一瞬间。宋闻都看呆了。
“来我家做什么?”虞珂毫不客气下达了逐客令。她可不是认识谁就要留对方下来的性格,非得说认识的话,那半个香港的豪门都认识她虞珂啊!
“家里停水了,想要来借点水。”
说到这里,黄民想露出几分后怕:“原本存了一些饮用水,昨天全被敌军抢走了。”
虞珂刚准备说话,宋闻抢先一步回答:“我们也被洗劫了,没有水也没有食物。”
对哦,宋闻之前说过,他们有第二个仓库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虞珂露出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们住在山顶,停电当天家里就没有自来水了,省吃俭用留下来的那些还被抢走了,民想哥你家在半山腰,应该比我们好点才是,我们本打算中午出门求水呢…”
黄民想长叹一声,“还是没有经验,停水后才意识到家里没有储水,慌乱间赶紧接了几桶,还都是水龙头里的攒积货,味道很大…”
看来太平山已经空空如也了。
民想和虞珂又唠了一会儿家常,她才知道民想哥和他家人也是错过了离开香港的最佳时机,现在海面打得火热又不敢走,才被迫滞留家中。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我们已经找到愿意带我们离开的大船了。”民想兴致勃勃道。
虞珂和宋闻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大概到了中午,民想才提出离开。
临走前,他答应虞珂,如果顺利离开香港见到虞父,会将他女儿正在香港的消息告诉他。
三人这才散开。
虞珂肚子饿想吃东西,宋闻不让,不是珍惜食物,而是他怀疑有人正在窥视着他们的动静:“我前脚刚回来,民想后脚就来了,证明他已经看了我们许久,摸清楚我们的行动规矩。”
“或许他只是不认识你,所以警惕心高了些,他都要离开香港了,没必要在我家浪费时间。”
虞珂不以为然。
她和民想哥认识十多年,两人是同一个西化小学,西化中学出来的,一个住在太平山山顶,一个住在太平山山腰,每天上下学都会碰见,就算不是熟络,也能说是认识的关系了。
“可他刚刚想要留下来。”宋闻反驳:“一个计划举家离开香港的人,会想住进别人家吗?而且这个关头想要离开,谁愿意带这么一大家子人离开,海面上的日军能同意吗?”
虞珂无力反驳,她心想:是啊,历来战争逃跑的人大多是一个接一个,乘坐小船偷偷逃跑,就像宋闻那样,一家人分开漂流,只不过只有宋闻顺利飘到九龙。
“总之,一切小心。再检查一下窗户有没有没遮好的地方。”
宋闻用木头加装在窗户上,豪宅摇身一变成为铁桶,安全感十足。
今天,两人都呆在家里,没有出去。
1941年12月22日星期日
为了让谎言看起来更真实,今天,宋闻带着虞珂去中环捡垃圾。
自从十八号的轰炸后,中环一片狼藉,已经看不见昔日精致辉煌的模样了。两人走在路上,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扒拉废墟,寻找还没被烧毁的食物。
因为他们知道,家里食物能坚持一段时间,比起他们,那些虚弱瘦小的孩子更需要食物。
虞珂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从废墟里翻出花生糖,黏糊糊的和灰尘混在了一起,变成黑色,他却想也不想就将花生糖吞下去,然后脏兮兮的手继续寻找食物。
还有小孩好不容易找到食物,一转头却被抢走,两人扭打在一起。
天啊,这简直就是未开化的野兽世界。
虞珂紧跟着宋闻,沿着中环废墟大道上一路走,就好像普通的恋人饭后正在压马路那样,只不过两人都是一副心痛的表情。
大概是怕烂仔抢东西,士多和大超市都关进门窗,只拿出一小部分商品出来销售。
虞珂看了一眼,物价比英国还过分,是平日价格的五倍,而且商品种类很少。
无奈之下,她只能买下不能填饱肚子的糖果,和一大盒巧克力饼干,至少它们的价格合适。虞珂带着东西往回走,太平山半道上碰到了民想哥。
她想打招呼,下一秒,却被宋闻拉进了花丛里。
宋闻捂住她的口鼻,温热的气体迅速归拢,变成一层汗津津的水。她却顾不上这些细节,只顾着瞪大眼睛,看着道路中间正在发生的一切。
——民想站在路中间似乎在等什么人,几分钟后,身穿日军制服的人过来,与他打招呼。
民想指了指太平山上的房子,不知道在指哪几间,嘴型不断变化,看起来好像是在说日语。
“他在给日军食物和水源的情报。”宋闻刻意压低的声音,紧贴着虞珂头皮,传进她的耳中。
明明只是一个小短句,给到虞珂的震撼却不亚于导弹贴着身体飞过。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表面一句话都没敢说,实际心里的想法接二连三,层出不穷。
民想哥在给日军食物和水源的情报,那岂不就是…间谍?!
如果她记得没错,民想哥的日语成绩并不好。一个日语不好的人为了活命,给敌军当间谍,这也太让人无语了吧?
对比民想,精通日语却从来没想过归顺日军的宋闻,似乎瞬间高人一等。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另一边,民想似乎是说错了什么情报,被日军领头狠狠打了一耳光,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就是情急之下忘记用最尊敬语态了。
民想捂着脸庞,望着日军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齿,随后闷不做声跟在他们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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