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23日星期二
黄民想又找上门来了。
大概是昨天看到他与日军站在一起,虞珂对他的信任度下跌,看到他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没有第一时间开门,而是警惕地观察街道两侧,防止有日军埋伏。
幸好,没有日军,黄民想是一个人来的。
确认安全后虞珂才打开门,开口便是:“你不要再过来了,我已经知道你当了日军走狗。”
黄民想似乎有些吃惊,半瞬过后,他又落寞地垂下眼眸,苦笑一声。
虞珂没有因为他的表情心软,她之所以敢说出这样的实话,是因为从昨天目睹真相到现在,她与宋闻绷紧心弦,生怕黄民想带人杀进她家,可天黑又转亮,都没有日军靠近虞家房子,隐约间还能听见夜风中女人的惨叫,男人的哀嚎伴随枪声。
虞珂大抵能猜到,黄民想没有供出她,却有其他人因他受到伤害。
他隐瞒虞珂存在的原因,是看在过去十年的情谊,还是有别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这份不确定,虞珂拒绝与黄民想交往,让他不要再过来了。
她已经失去与家人的联络,如果连房子都守不住,那她和漂泊在香港的难民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我没想骗你。”黄民想对虞珂说:“我昨天说,找到愿意送我和我家人出国的船,其实就是他们,他们承诺过我,会在香港沦陷之前送我们离开。”
黄民想家世虽然比不上虞珂,却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打从心底不愿给日军当走狗。
可他没办法。
“战争爆发那天,我父亲不幸被流弹击中,重伤卧床,母亲出身大陆名门,柔弱无所依,如果连我也自持自尊心不肯低头,恐怕全家都会死在这里。”
黄民想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粗粮饼干,这在当前格局的香港,属于价格昂贵的奢侈品了。
“我明天就可以离开了,今天过来,只是想把存粮给你。”
黄民想毫不分说,将粗略饼干塞到虞珂的怀里,说:“我在的时候,还能隐瞒你们的存在,我走了以后,你们最好还是换一个地方生活吧。”
“跑马场一带已经被敌军占据,他们住在最豪华的房子里,将原本的住户赶出来,或杀掉,现在只不过因为前线还在抵抗,住在山顶容易被飞机瞄准,等香港完全沦陷放弃抵抗后,他们迟早会盯上你们这间山顶大豪宅的。”
虞珂能听得出来,黄民想是真心的,纵然他因为各种愿意他背叛祖国,给日本人打工卖笑,但心底里多多少少留有一些良知。
而这份良知非常凑巧,留给了虞珂,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宋闻,突然开口,问:“你说你明天要走,是因为香港快沦陷了?”
黄民想点了点头,“这两天的事情了。”
他跟着日军跑上跑下,比好多记者更早知道战争前线的消息,据他所说,香港快不行了,他们的军队连子弹都没有了,放弃抵抗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前几天,一艘插满白棋的船飘悠从香港滑过来,上面坐着的被挟持的督察夫人。
只要香港当局投降就放人,香港只是犹豫了一下,日本人直接在海面上枪杀了督察夫人,鲜血混入海水里转瞬消失殆尽,这意味着,日本人的耐心已经告竭。
黄民想将这些事情告知虞珂,还说:“等我抵达目的地,必定替你寻找父母,将你也带走。”
“你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与狼共谋,自身难保,这是虞珂最后的友情,她并不想求助一个叛徒。
黄民想察觉到虞珂的冷淡,只是笑了笑,没有据理力争请求她的原谅。他没在这里呆很久,以免被日军发现异样,放下东西随离开。
这一整天,虞珂和宋闻都在打包行李,好能随时逃跑。
对于宋闻来说,他要带的东西,只不过是食物与水罢了,可对于从小住在这的虞珂来说,她要纠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这一整间房子都是回忆。
房间里摆放着她从小到大的奖状,从婴儿时期就抱着睡觉的兔娃娃,还有成人礼穿的裙子,这些都是她最珍重的东西。
虞珂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抱着它们摩挲了很久,最后放进行李箱的只有她和家人的全家福。
1941年12月24日星期三
凌晨,响起不知名的枪响。
扫射。
这声枪响实在是太近了,几乎是在虞珂家门口响起的距离。
两人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整装待发地从家门冲出去,躲在不远处的隐蔽草丛里。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在居民楼里发生枪战,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虞珂感到脑袋一片空白,难道香港已经投降,日军全面登岛了吗?她们是不是得立刻离开,蹲在草丛里是正确的决定吗,这片修建得当的灌木丛里,甚至连能挡子弹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她不是独自一人,她还有宋闻。
宋闻低声对她说:“别怕,不是枪战。”
他能听得出来,这些声音都出自同一把机关枪,与其说是枪战,倒不如说是单方面行刑。
两人顺着枪声摸过去,终于发现了声源处——一间位于半山腰的大露台豪宅,两层楼高,有和平时代寻欢作乐的巨大游泳池。
因为泳池的露天设计,豪宅的隐蔽性很低,远远看过去就能看到泳池中央漂浮着两个人,以他们为中心泛起夸张的血红。
“你们背信弃义,你们不是人!”
豪门内传出痛不欲生的怒吼,是黄明想的声音!
他趴在地上,四肢用力,试图爬出这座豪宅,却被一双厚重的皮靴狠狠踩住脑袋。
“砰砰砰!”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敌军居然对黄民想单方面行刑了。
他们明明承诺过他,赶在香港沦陷之前,将黄家三口送离出香港,骗得黄民想替他们卖命,却在离开的当天晚上,对黄家一家三口单方面行刑。
“没有用途,只想逃跑的狗,我要留着做什么?”行刑者哈哈大笑。
躲在不远处的虞珂全身颤抖。
人死在自己面前,与相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感觉是不同的。
脑海中黄民想活生生的样子,与如今千疮百孔的尸体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在恐惧的同时,迸发出剧烈的悲愤与痛苦,眼泪不由自主满溢出了眼眶。
正常人与侵略者讲道义,是最不平等的事情,因为对方完全就是野兽行径!
宋闻确认日军枪杀黄家三口,直接下山而不是上山后,劝说虞珂先回去休息:“先回去吧,多习惯这种事情,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这是来自成功者的劝告,虞珂浑身颤抖,宋闻却依旧平静。
准确来说,他从认识黄民想的那天开始,他就没有因为任何人兴起任何情绪——战争爆发,所有人都是陌路人。
虞珂临走前多看了两眼,将黄民想的惨状记在心里,牢记。
今天他们继续打包行李。
收着收着东西,虞珂突然泪流满面。
奇怪,战争刚开始还在九龙的时候,她时常没心眼大笑,不知不觉,她已经好几天没笑过,还时常凝视着远处海面陷入愁眉苦脸的沉思。
眼泪也是,好像有了自己的思考,经常不经过她的同意随意落下。
虞珂不想让宋闻担心,赶紧擦干净眼泪,继续收拾东西。
1941年12月25日星期四
今天是圣诞节。
她从没见过如此安静的圣诞节。
虞珂还记得去年的圣诞节。
她和同学们在英国宿舍里喝威士忌,辣辣的液体流过嗓子,把虞珂呛得发出嘎嘎的笑声。她问宋闻:“你之前都如何度过圣诞节?”
宋闻回复:“圣诞节?那是什么?”
来自重庆的宋闻没听说过这样的节日,于是虞珂一时兴起,忽然陷入回忆。
她将宋闻拉到窗边,描绘着往日圣诞节的模样:“所有的高楼大厦都会亮灯,晚上灯火通明,连成一片人世间的银河,到了0点的时候大家还会倒数,欢声笑语不断。”
“爹地妈咪还会煮大餐,中间摆放着火鸡,鸡身里塞满好吃的红豆糯米…”
“我叔叔还会亲自去砍圣诞树,用卡车搬到家里,装饰成五颜六色的样子,圣诞节当晚,我们能从圣诞树底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礼物…当然不是父母送的,是圣诞老人送的!”
宋闻听着虞珂的话,似乎也能幻想出那样温馨的画面,不禁露出浅浅的笑容。
但很快,她们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窗口景象骤变,打破温馨的幻想。
虞珂眼睁睁看着,好多辆货车以湾仔码头为起点,四下分散,驶向香港城市的各个方向,它们经过后,一片片白旗随即立起,插在各个建筑物上。
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吗?
虞珂坐在窗边,眼睁睁看着家乡被白旗一点点占领,不出两个小时,全城挂满了白色旗帜。
冬天的风呼啦啦,将白旗吹得疯狂抖动,一闪一闪,如同虞珂口中圣诞节人间银河的景象。紧接着,香港最中心的高楼,香港酒楼顶端,属于香港的旗子被降下,换上日本的国旗。
种种征兆说明了一个事实。
香港沦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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