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离开后,林晚并没有动。
她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僵立在僻静的林荫道旁,夕阳光将她孤单的影子涂抹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扭曲。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残留着被球砸中的、细微的闷痛,但比起心口那阵尖锐的、冰冷的绞痛,这点皮肉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耳边反复回响着自己那句冰冷的“算了,我们走”,以及唐恬转身前,那双眼睛里迅速熄灭的光。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抓住唐恬手腕时,那截皮肤的温热,和自己指尖的冰凉。那触感,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记忆里。
悔恨,如同无数细密冰冷的蚂蚁,从心脏最深处钻出来,啃噬着她的理智和伪装。
我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推开她?
她只是在保护我……像一直以来那样。
内心那个尖锐的、充满恐惧的声音还在负隅顽抗:你做得对!不能让她因为你惹上麻烦,不能让她被更多人指指点点!靠近你只会变得不幸!
可是,另一个声音,一个被唐恬用无数个温暖瞬间滋养出来的、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在绝望地反驳:可是……她难过了。她眼里的光,因为我而熄灭了。
这两种力量在她脑海里激烈地撕扯着,几乎要将她分裂。贪恋那份独一无二的维护,恐惧这份维护带来的潜在伤害,更恐惧……因为自己的推开,而彻底失去这份温暖。
“我去买瓶水。”
唐恬离开时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死寂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那声音里的沙哑和失落,像针一样扎着她。她不是去买水,她是需要空间,需要逃离这个让她受伤的、名为“林晚”的源头。
这个认知让林晚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
她不能再站在原地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挪动了僵硬的双腿,朝着唐恬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脚步起初是迟疑的,带着一种近乎偷窥的心虚,但很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让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她必须看到唐恬,必须确认她没有……没有真的消失。
她跑到林荫道的尽头,拐过弯,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唐恬并没有去小卖部,而是走上了通往教学楼后方老旧天台的那条僻静楼梯。
她去那里做什么?
林晚的心揪紧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了她。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像影子一样,悄悄地、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楼梯间空旷而安静,只有她极力放轻的、却依旧显得突兀的脚步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当她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一场秋雨。而唐恬,就站在空旷天台的中央,背对着她。
她没有去买水,也没有哭泣。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仰着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疲惫。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微微泛红的眼角。林晚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她身上弥漫开的、沉重的失落。
就在这时,酝酿已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起初是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斑点。随即,雨幕变得细密,连绵不绝,伴随着渐起的风,发出沙沙的声响。
唐恬没有动。她依旧站在那里,任由冰凉的秋雨打湿她的头发、她的校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淌下来,滑过脸颊,汇入脖颈。
她是在惩罚自己吗?还是在用这种方式,冷却那份被拒绝、被否定的难过?
林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她弯下了腰,几乎无法呼吸。眼前这一幕,比任何责骂、任何冷眼,都更让她痛苦万分。
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那可悲的、该死的自我保护机制,因为她那无法根除的、对温暖靠近的恐惧,她伤害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对她好的人。她亲手把太阳推入了雨中。
悔恨的浪潮终于冲垮了恐惧的堤坝。她不能再躲在这里看着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回了楼梯间,目光急切地扫视,最后落在了墙角一个被遗弃的、半旧的红色塑料桶里,插着一把不知是谁遗忘的、黑色的长柄雨伞。
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了那把伞,然后毫不犹豫地再次冲回天台。
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却浑然不觉,眼睛里只有那个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格外固执的背影。
她快步走过去,因为急切,脚步有些凌乱。走到唐恬身后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把黑色的雨伞,高高举过头顶,稳稳地撑开,挡住了唐恬上方那片冰冷的天空。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两个人的心跳。
唐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只是紧绷的肩膀线条,微微松动了一瞬。
林晚也没有说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固执地举着伞,手臂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伞面完全倾向唐恬那一侧,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挡地打湿了她的左肩和后背,校服很快黏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她毫不在意。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这沉默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尴尬,而是充满了一种笨拙的、无声的歉意和陪伴。
她不知道该如何道歉,如何解释自己那混账的行为。她只知道,她不能让她一个人淋雨。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必须做的。
时间在雨滴的敲打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晚举着伞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湿透的校服紧贴着皮肤,冷得她牙齿都有些打颤。
终于,前方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动了一下。
唐恬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头,然后,转过了身。
她的头发湿透了,软软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雨水顺着她清晰的下颌线滴落。长长的睫毛上也沾着细小的水珠,让她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此刻看起来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带着一种易碎的迷茫。
她的目光,落在了林晚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左肩,以及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紧紧握着伞柄的手上。
那双被水汽浸润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融化了。冰冷的失望和受伤,像被这无声的举动温柔地熨帖着,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了然,有无奈,还有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的暖光。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林晚那只没有打伞的、同样冰凉的手。
林晚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唐恬的手心,因为淋雨而有些冰凉,但那份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达心底的温暖。
唐恬握着她的手,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包裹着,然后,引导着那只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移动了一下。
黑色的伞面,终于回到了两人中间,将她们共同笼罩在这片小小的、隔绝了风雨的天地里。
做完这个动作,唐恬依旧没有松开她的手,只是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去林晚脸颊上混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痕。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珍视的意味。
然后,她看着林晚的眼睛,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叹息和原谅。
“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雨水的湿润,“再淋下去,真要感冒了。”
没有质问,没有责怪,甚至没有提及刚才在篮球场边的任何不愉快。
她只是牵着她,像牵着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方向的孩子,一步一步,平稳地,走下了天台,走入那片朦胧的雨幕之中。
伞下的空间很小,她们的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碰在一起,湿透的衣料传递着彼此的体温。林晚低着头,看着两人在水洼中倒映的、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感受着掌心那份坚定而温柔的力度,一直紧绷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软化。
雨水依旧在外面下着,世界依旧冰冷而潮湿。
但在这把小小的黑伞之下,在那只紧紧相握的手心里,林晚第一次觉得,或许……或许她可以试着,不去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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