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桩特殊的交易。”

片刻哈比比换了一身行头归来。褪去玩偶装的他顿时不再臃肿，套着粗线毛衣和背带裤的他甚至看起来比常人更瘦，被汗水浸透的深棕色短发紧贴在额头上，被郊野之风吹得泛暗的脸上有零星的白斑，恐是体内缺乏微量元素或免疫力低下所致的疾病。他的眼睛很大，但不明亮，常盯着某处出神，即便不戴着头套，说话时也会突然中断，稍稍喘息，是种长期的习惯，而非一时气短，给人一种柔弱体虚的印象。

“与买卖双方同时相约的情况并不多见。我无意充当中介人的角色，发布的信息也千真万确——长期且不限量地需求组件。直到不久前，我们都拒绝了所有购买请求，但迫于经济压力，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开放了反向渠道。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隐瞒，这是父亲也是我的意思，有必要让每一位参与的客人都知道他们想买或者卖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还请原谅我们采取这样面议的方法，让诸位不远千里舟车劳顿，只因那是不可大肆宣扬的晦暗之物，希望一会儿得知真相的三位也能理解这边的用心良苦。现在，请随我来吧。”

正如哈比比所言，农场距离游乐园很近，几个弯和一条直道，就接连起了两地。到了这个季节，田里已经没有丰收的作物了，灰突突的耕地和周遭野草的分界并不明晰，但是栅栏里圈养的两头奶牛和毗邻的鸡舍猪棚还是自明了这块区域的身份。汽车停稳时，后视镜里微缩的摩天轮和“前-大摆锤”的花柱状雕塑还清晰可见。

搭了便车的哈特从哈比比的白色轻型卡车上跳下来，那条嫁接的腿灵活自如。神宫拓也和见波界紧随其后，进入了三层木造建筑的主屋，在客厅的布沙发上等待。很快，进门后暂别的哈比比推着一个人从深处的房间里走出。

“这是我的父亲，卡夫。”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头发和络腮胡花白，眼睛浑浊，松弛的皮肤上点着褐斑，身体倾斜偏左，小臂压着扶手勉力支撑着的样子。他的脑袋不自觉轻摇，似是阿兹海默症前兆，但说话利索，与他的儿子不同，声音洪亮：“感谢各位光临寒舍，我是卡夫，很高兴见到你们。”那对鱼缸壁似的玻璃珠子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允许我开门见山，请问带了梯子组件的是哪一位？”

“是这边的特拉先生。”哈比比代为介绍道。与此同时，神宫拓也在面前的茶几上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提箱。见波界注意到，看见内容物的瞬间，众人反应各异：卡夫倒吸了一口气，哈比比无动于衷，而一旁的哈特则是微笑。

“这是您要的东西，没错吧？”神宫拓也的语气莫名挑衅，但见波界知道，前者也只不过在虚张声势而已。作为卖家登场是一个豪赌。无论是他还是小天才都没有真正见过“那件东西”，有的只是一张二手货交易网站上的低清例图和大胆的推测。

“稍等一下……”卡夫似在动摇，“能让我仔细看看吗？”

“自然。”神宫拓也戴上手套，也递给对方一双，然后轻轻捏起商品上端的两角，从箱子四壁的缓冲海绵中取出并翻转了一个面，以便更好地展示其复杂的构造。

如果无人提示的话，任谁都不会想到这是梯子的一部分。因为它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由骨头和皮肤制作而成的风筝：由长短边组成的矩形框架，交合处被钉入铁骨固定并延伸出金属的阴阳组搭扣，上为钩，下为圈，用于与其他部件的相连，而对角线所在的地方，两根细长的腿骨相互交叉，上面薄薄覆盖了一层被撑开展平的皮，显露出丰富的纹理和一些未处理干净的绒毛。

“这、这与我们发布的图片不同。”卡夫收回颤抖的手。

“是的，我知道。”神宫拓也不慌不忙，“图上只有骨架，没有这层皮。个中原因想必您自己也清楚。”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因为这是人皮。”

在座的所有人一瞬陷入了沉默。窗外，风把树叶吹得簌簌发响。

“哈哈哈开玩笑的，您别紧张，是小猪皮。”青年自己打破僵局，“您一定也觉得它太不像梯子了，才略去这一部分的信息吧。”

卡夫动了动嘴角，“是的，所以见到您提供的东西时吓了一跳。过去也有其他卖家联系过我们，但无一不是廉价的粗制滥造品，甚至有拿市面上贩售中的绳梯改造的。能否请问先生您是如何得到这份组件的呢？”

“二手集市上淘来的。”拓也甩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据说是某位孤寡老人放在阁楼里的遗物。”

“那可太奇怪了。”卡夫说，“它看起来就像是全新的。”

“是的，它被包养得相当好。”

“但是也难敌二十年的光阴。即便在被制造的第一个年头，它也不曾如此光鲜亮丽过。”老人回忆往事，“虽然眼前的东西确实有做旧的痕迹。那些发白的色彩，磨损的小孔，氧化的金属，几乎以假乱真，但是它依旧太好了，剪裁和组装简直就像是出自专业之手。”

见波界背脊发凉。他不知道此刻身旁的神宫拓也是否同样因心虚而渗出冷汗。确实如对方所言，那是由他的室友拜托迪乌斯?马基纳先生所制作的工艺品，两个疯魔之人的跨界合作。

“按照您的意思，它的制作者其实是业余人士？”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凯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是制作者们。”哈比比答，而他父亲的答案更详尽：“是一群东拼西凑的门外汉。屠夫、赌徒、醉鬼、送奶员、机修工……总之是和手艺无关的流浪者们。虽然我不知道特拉先生您是如何根据示意图复原的，但毫无疑问您所出示的是赝品，纵是足够优秀的伪作，我也不会出资购买。”

被戳破谎言的神宫拓也微微欠了欠身，“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辩解。真诚地向您道歉。但有一事还望您谅解，我方绝非想骗取您的钱财，一切只是为了和您见上一面，结果一番弄巧成拙酿成了如今的闹剧。实不相瞒，我方的真正目的与这位哈特先生一样。”他快速瞥了独腿的青年一眼，“您今天有两位买家。”

哈比比欲言又止，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而他的父亲在此事上显露出更多的沉着，与在座三位陌生的青年交换完眼神后，他缓缓开口：“我接受您的坦白，也感谢各位对梯子的兴趣，但如果买家将在今天下午诞生，我只会将它托付给其中一人。这样做自有原因，一会儿请容我娓娓道来。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特拉先生。”

“您说。”

“您为什么会想到使用皮肤呢？”卡夫问。“既然您没有见到过真品的话。”

“因为构造上的多余。”

“构造？”

“普通的梯子不需要那样的叉型结构，加在那边反而会影响攀爬。如果它不是用于装饰的话，只能想到起加固的稳定作用，就好像脚手架底座部分的侧面。但是图片上的金属扣决定了它的组合方式，只能是同一个方向上的，水平或者竖直。那时我联想到了台风前夕贴在玻璃窗上的胶带，认为这或许是类似的东西，而与骨相称的材料，充当其冲的就是表皮了。归根究底，只是我的猜想而已。但现在看来，我的运气看起来不错。”

“但您不觉得它并不像梯子吗？”

拓也耸了耸肩，“无所谓，您需要的也只是一个符合规定的低调的品名。对我们来说，它是梯子，是风筝，是桥也好，都没有区别。真正吸引到我们的，反而是另一个字眼‘不限量’。让人忍不住涌起一股冲动，想要见证一下它的全貌，是十是百，还是成千上万？庞大的数字总有这样致命的魔力，您不觉得吗？”

“是这样的。”卡夫喃喃道，“两位能保证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会再告诉其他人吗？”

“如果说出去的话您会感到困扰吗？”哈特问。

“当然。如果这个约定无法遵守的话，只能麻烦各位现在就从门口离开，交易就此结束。”

“我保证。”哈特微笑，“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另两位呢？”

“愿意。”与拓也轻巧言辞相对的，是见波界郑重的承诺：“我答应您今日发生的事绝不泄密。”

卡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嘱咐站在一旁的哈比比：“去把东西拿来。”

待青年转身离开，老者面对着三位客人选择的话却是一句道歉：“首先，在故事开始之前，我想要纠正一处自己此前模棱两可的回答。特拉先生，您的聪明才智令我叹服，但您其实没必要收回那个玩笑。要说为什么的话，它确实是人皮。如假包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