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檻畳计划 Oritatami Project(3)

“所以这些骨头也是人骨对吗?”

最先笑起来的是哈特,然后是拓也,在座的三人都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但前者欣慰里所蕴藏的“非这样不可”的揶揄,使见波界笑不出来,他甚至怀疑常年深处灰色的经验究竟培养了什么道德的麻药。

“是的,先生们。”卡夫爽快应答。

“那么能否请您解释一下它们的来源?”哈特说,“本人对材料的来龙去脉非常感兴趣。如此数量怎么看都不像偶然所得。就您先前的描述,整件作品并非单人的创作活动,而是一个多方的协作项目。具此规模却杳无音信,想必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

“您的猜测是正确的。但我们不妨先从它的结局说起。它之所以从未引起过任何轰动,理由很简单,因为它未完成。您要知道,哪怕部件再完美,如果未被组装在一起,它仍然触不到及格线,毕竟它尚不是一件可以被人原谅和接受其缺憾美的作品。

“很遗憾那是一个被迫中断的计划。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房间里的每个人仍做着手里的活,但向来紧闭的大门却突然打开,走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在环视在场每一个警惕着他的人后,宣布了委托人的死讯,命令就地解散。没有人提出异议,因为男人允诺我们能拿到如约的报酬,大家在原地发了会儿懵,就各自放下手中的工具,陆续离开了。其中的绝大多数人,我这辈子都没有再见过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搬了家,用那笔钱买下了梦寐以求的农场,日子过得安静低调,缄口不谈过去,本以为那段遥远的记忆能够就这样永远沉淀下去,直到五年前的一通电话。”

说到这里,卡夫身体微微颤抖,“有人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也许是最原始的土办法,把同名同姓的人的电话一个个打过来,但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当时的我已经忘记了他的长相还有名字,所以我表示对方认错了人。但他没有放弃,一口咬定他记得这个声音。下一秒,他拿出了他的临终智慧,真正意义上的,他不再喊我先生而是‘嘿!屠夫!’,声音也陡然粗鲁起来,仿佛要硬生生把我拽回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做过梯子,你难道忘了吗?你负责剔骨和扒皮,而我是那个把铁钉钉入骨头里的,就和你隔了两道消毒和防腐的工序’。我挂了电话,但他又坚持不懈地打来。‘听我说,我就要死了。’我告诉他我没有兴趣参加他的葬礼,他说他为的不是这桩事。‘我有一箱东西要留给你。’也许是害怕我又一次结束通话,他的语速很快,想尽可能在短时间里挤下更多的信息,听筒里的他逐渐说话吃力开始喘气,‘我不想让我的子女发现它们。里面装的就是那些东西,我想你知道是什么。那一天在你们走后,我留了下来,把一些材料和贴在墙上的图纸带走了。但我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也有人拿走了部件,也许是作为纪念品,也许是去卖给黑市。这些年我一直在偷偷收集那些散落在外的,但还是没法完成它。’所以这究竟关我什么屁事呢我发问,如果不想被发现的话,赶紧找个地方埋了不就得了。但是他却一副悲愤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我们有感情。’资本主义的金钱纽带还是犯罪者的斯德哥尔摩呢?我嗤笑。‘当然是作为创作者和劳动者的!’他辩驳道,‘我们是一个集体!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单独做出这件东西,因为我们毫无经验,是名副其实的外行。但是现在,我们却做出了超出个体能力极限的东西,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奇迹吗?’那充其量只是你的自我感觉良好和过高评价劳动成果罢了,我们和工地上听指挥运水泥推车造房子的人并无区别。‘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吧。‘你就不想看到它完成的样子吗?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夏日里,在腥臭闷热的房间里,我们埋头苦干的到底是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吗?’正是这个问题让我沉默了,而电话那头的男人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他继续说道:‘我向你发誓,它还差一点就完成了。只要你收下那个箱子,我相信再过不久你就能够看见它的全貌。我在网上发布了帖子,已经有不少想要的买家但是被我拒绝了。我寻找的是卖家,当时的那批人,或接手的有缘人。你看,对你来说其实并无坏处。我会把账号和密码一并给你,等我一死,你就可以过继使用了。如果某天那个箱子成为了你的负担,你就和我一样,把它整个转手,记得是整个,让对方去实现我们的愿望。’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他。”卡夫垂眸,“那家伙甚至没给我一个退货的机会。快递到的那天,他在上午咽气了。电话打过去,是他女儿接的,还谢过我的关心。”

这时哈比比带着东西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盘,上方盖了一层白布,勾勒出被叠放整齐的硬物轮廓。不知为何,一瞬,见波界竟想起和服,或其他材质□□有棱角的织物。

“来得正好。”卡夫招呼道,伸手去掀那层被呈上来的布,刹那,动作带起一阵气味古怪的风。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乍一看与神宫拓也刚才的伪作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骨头的长度更短些、平铺的皮肤更残破,但很快那种无法掩饰的腐朽就透过变质的空气传过来,一种干瘪但货真价实的恐怖。“帮我拿住这头。”说着卡夫和哈比比各执一端,两人拉开距离,将折叠起的骨与帆水平打开,“因为不方便搬运,这里仅先展示五组。”

“这样看,果然它比起梯子更像是一座桥呢。”拓也小声嘀咕。

界叹出一口气:“‘我又僵又冷,我是一座桥,横跨在一条深涧的上空。这边扎地的是我的两脚的足尖,那边是我的双手,全身死死地咬紧在破碎的黏土里。’……‘——我就这样躺着,等待着,我只能等待。除非倒塌,没有哪座业已造好的桥可以停止作为桥而存在。’”

“这是谁写的什么文章吗?”拓也不明所以。

“卡夫卡的短篇《桥》。”见波低头看着自己的鞋,“梯子和桥其实很相像,是用来接连和通过的东西,所以在制造时常选用结实耐久易得的材料。但那个计划显然遗弃了初衷。它既没有开拓活动的境地,也不考量大众的生命安全。”

“这本来就是脱离实用的长物吧。”拓也不以为然。

“我知道。”界说,“我知道。估计制作者也无意把它当作什么象征。只是更近似人类椅子或人体蜈蚣一类的个人趣味。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象,以手为桥,以腿为梯,骨骨相连,我渡在同胞的身体之上……”

“某种意义上,是这么一回事。”拓也附和,“代价这种东西。”

“可以再凑近一些观察吗?”哈特询问。

“别客气。请来这边。”

说着独腿的青年站起身,平稳地走到那座窄桥前。他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您觉得如何?”卡夫问。

“……很好。这些骨头没有锐器造成的明显伤痕,也没有慢性疾病侵蚀的迹象。简言之,比我想象中的要健康。”

“不像是战争尸骸或向殡仪馆里讨来的,对吗?”

“您明白我的意思。”哈特笑得温和。

“其实也没什么,仅仅是一般民众也知晓的业界丑闻罢了。”卡夫说,“那是遗体冷冻公司才刚兴起的那会儿,家属还等着科技发展做复活梦,殊不知他们的亲人早已被切割成好几份,只有一个脑袋还冻着。零件就是这样获取的。”

“所以等您看见……”哈特顿了顿,“它们的时候,已经是被处理好的状态?”

“当然。一切都是半成品。”卡夫咧嘴露出几颗黄牙,“您该不会认为我们还会解剖全尸或从杀人开始吧?”

“这倒不会。”哈特神情自若,“若真是那样,您也不至于有勇无谋到邀请我们来。”

“哪有什么计划,我只是一个继承同僚遗志的老人而已。”

把梯子交予哈比比折叠的卡夫靠在轮椅上搓了搓手,“年轻人们,现在就让我听听,你们为什么想要得到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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