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鼠疫之城(7)

图书馆九点闭馆。在最后的半小时里,我压根没读进任何文献,只是手忙脚乱地把可能有用的资料全部拷进U盘里,准备在漫漫长夜里再细细筛选。

整个晚上都没有人找我。工作群难得的安静却让我困意十足。就在接近日出时分,我哈欠都快打出眼泪的时候,手机终于震动了。是柯林发来的消息:堵车,还有半小时到。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回道:信你的鬼话,欧洲的乡下凌晨堵车。

只隔了五秒,这朋友就回了句“真的”,还带了个笑哭表情的颜文字。

“安全驾驶。再见。”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开始收拾行李,预留了十分钟,下楼退房。因为提前和值班人员打过招呼,所以整个过程相当顺利。出门没等多久,就远远地看见两道灯光刺破了晨雾,还有低沉的马达声踏近。

那辆严重扰民的银色跑车最终停在了酒店前。来者摇下了车窗,眨了眨眼:“上车吧,帕斯卡尔(Pascal)。”

“卡斯帕尔(Kaspar)。”我纠正道。

“小丑(Kasper)?”对方继续装傻。

“卡斯帕尔。”我叹了口气,不想陪玩了,赶紧把拉杆箱扔进后备箱里,开门坐进了副驾驶座上。

“早上好呀,小绵羊。”身边的金发男人又开始给我取乱七八糟的昵称。我拍掉他想要揉我头的手。

“早,柯林。还有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叫我卡斯帕尔。”

“可那不是你的真名吧?叫代号也太冷漠了。小南的头发明明像绵羊一样的卷卷的。”

“是遗传爷爷的。”

“所以叫小南没问题咯?”

“快开车。”我催促道,“石头没磕掉你底盘吗?”

“没事。改装车。轮胎的高度能调,你看,按这个按钮就好。”说完车体微晃,视线确实变高了一些。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唠家常,于是直接问起了工作。“你是去了荷兰?”

“对,一场在阿姆斯特丹的拍卖会。”

“看出来了。你连衣服都没换。”

柯林笑了。他身上还穿着正式的黑西装,配绀青条纹的领带,浅金色的长发刘海中分,除左右留了两簇外,其他都被一根暗紫色的绒面绸带梳在脑后。他比我大两岁,今年二十七,是离家出走的房地产大亨之子,靠做对冲基金赚了第一桶金,自己现在也是个亿万富翁。他之所以成为我的同事,应该只是有钱人的无聊而已。

“这次还有人喊你美女吗?”我问。

“有啊。”他毫不避讳,“大实话嘛。”

“你这样说会让多少叔叔误会。”

“想和我成为闺蜜的女士也有不少的。”

“你太危险了。”

“哈哈,谢谢夸奖。”

“这次的拍卖会上有什么?”

“老样子,油画、瓷器、珠宝,好东西不多。老板要的是一个原始部落的兽牙王冠,50万美元就拍到了。其实本来那天我是要从荷兰直接回国的。”

“什么意思?”我蹙起了眉。

“小南,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这次的任务是轮鼠之笛吗?”

“对,鼠王的魔笛。怎么了?”

“你有回收成功吗?”

“没有。我来晚了。老哈梅林,也就是做那个笛子的工匠的墓被人掘过。我虽然没打开棺材看过,但墓碑旁的草皮有被整块翻动过的痕迹,接口处的颜色和高度不太一样。东西应该原本被放在里面。”

“那就说的通了。”柯林顿了顿,“那天拍卖会我本来是要中途退场的,但是压轴藏品突然更改了拍卖顺序,于是走到一半的我又坐了回去。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你要的魔笛。”

“为什么会在那里?”

“不知道。我刚才听了你的话,认为它极有可能是被盗墓者拍卖的。”

“为了什么?”

“也许只是为了钱。”柯林耸了耸肩,“虽然我不是很懂。”

“那你拍了吗?”

“当然拍到了。400万美元,比我预计的便宜。虽说是压轴,举牌的加上我也就两三个人,说不定他们还是一伙的。小南你觉得这个笛子值这个价吗?”

“送我大概我都不要吧。”我轻咳一声,“不过它如果是真的话,再加一个零也不为过。”

“千万级的藏品。”柯林若有所思,“是D的作品吗?”

“不是。制作者是老哈梅林,但是材料可能是D或D的狂热信徒提供的。如果老哈梅林在手记里写的都是真的,那个笛子有集体催眠的效果,是相当危险的乐器。”

“什么材料?”

“鼠王的尸体。”我回忆道。

“活的,不,新鲜的?”

“似乎是的。老哈梅林是在自家邮箱里发现的。稍等,让我找找原文。”说着,我伸手去探放在脚边的双肩包,从文件袋中取出手记。找到正确的段落后,我开始朗读:“‘油漆般的暗红液体从底部的缝隙里滴落,平日里昏暗的投信口更加晦暗,有一股死亡的力量让它看起来深不见底。钥匙插入锁孔却很难转动,有什么堵塞了,像是一把捅进肚子却被内脏绊住划不动的屠刀……’”

柯林趁我换气间隙适时点评了一句,“倒是很激情澎湃。”

我继续了,“‘那拥挤的灵柩叠放着生时也同存亡的弟兄,死后它们的尾巴依旧被血污和粪便缠在一起,共享命运的轮盘。沐浴了血色新衣的暗夜潜行者啊,就此永不分离,黄泉路上也相依为伴。最大的那只老鼠,叫它鼠王之王吧,嘴里塞着一团纸:入梦吧,工匠的孩子,去梦中发现失落的伟大的图纸,把沉睡的大海召唤回来……’”

我放下手中的笔记本,看向柯林的侧脸,“但是很可惜我没见到设计草图,不清楚到底是怎么组装的。”

“没关系,你现在可以看到实物了。”

“在哪儿?圆的方的?”

“后面,都在后面。长的。有点像单簧管,不过都是由老鼠的头骨做成的,看起来有点扎手,牙齿和尖锐的地方都保留了。”

“我还以为是埙一样的东西。只取最大的一个头骨。”我悻悻地说道。

“哈哈哈那可不太欧洲。说起来你要睡一会儿吗?到机场还有点时间。”

“我看起来很困吗?”

“像僵尸一样。”

“那我睡了。”说着我就闭上了眼睛。“如果我做噩梦了也不要叫醒我。”

“知道了。你睡吧。我在旁边。”

“嗯……”我真的困到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了。

“湿度和温度还需要调整吗?”

隐约间听到柯林还问了这么一句,可在回答他之前我的意识就远去了,像一根圆木慢慢下潜到沼底,激起浑浊的软泥。

一个光线很暗的梦。能听见水声,也许是湖或者海。有人大笑着从甲板上跑过,咚咚咚,那种沉闷的,像被蒙在鼓里的声音。随后是难辨字句的广播,一遍又一遍地,如水波扩散。下一秒,盘子被敲碎的脆响划破了模糊不清的嗡嗡。而后,更多更具体的声音汇入其中——孩子的尖叫;推搡谩骂;指甲刮擦地板;重物从高处倒地;被东西砸到后生物的闷哼;金属管的断裂与气体的喷涌。渐渐地,声画终于清晰同步,也再次安静下来。摇曳的黄绿光斑下,老油井平台的地基显现,如一具钢铁的枯骨。帘幕一样的水草将其缠绕。远处,黑色的影子漂流,一个两个,众多,随浪推到近处,肿胀惨白的脸迎面扑来。眼睛大睁。

……我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卡斯帕尔——”

柯林的呼喊把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连着浸湿的衬衫像方才虚幻的海草紧紧缠着我。

“怎么……”话还没说完,侧方就传来一股强烈的冲击。透过后视镜,一辆无牌的货车从旁边撞了过来,并继续把我们往道路外挤压。

“那么下去会翻的!握紧你的座椅!”柯林大吼,“三、二、一!”

咔的一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连同屁股底下的座位一并飞了出去。原本的车体不见了,它被华丽地解体成了三部分,取代金属顶篷的是和安全气囊一起弹出的抗冲击的球形防护罩。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晃过的只有混乱和噪音。我和柯林并不在一个舱里。我所在的那颗球似乎冲进了树林里,在一阵断裂和沙沙声响后,容器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我今天快死了的第二次。头朝地被绑在座位上还被气囊禁锢得完全动不了的我当真感到了死之胁迫,而几分钟前,是海水叫我窒息。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他人的痛苦与不幸。那种再也憋不了气只能本能地张开了嘴的绝望……而此刻,整个人上下颠倒,血液倒流的感觉,也同样让我难受得不行。好想吐。由于动弹不得,我也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受伤。

但头部应该没事。我尚能正常思考。

这是单纯的事故吗?还是谋杀?

我不敢细思。尤其后者的情况,也许还有来补刀的杀手。看似电视剧般的展开,只是我时不时会经历一下的日常罢了。也是有够荒谬的,尤其当它还只是一份工作时。异议姑且放置一旁。总之,当下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紧闭双眼,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没有枪声或者爆炸的声音。

柯林呢?柯林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

又等待了十多分钟,或者是我主观体悟到的同等漫长。正当我打算放弃柯林、想办法挪动身子准备自救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呼喊。

“卡斯帕尔——”

只有这时候他会好好地喊我的代号名。

“我在这里——”

然后是有人跑近的响动。

“你有受伤吗?能动吗?”

隔着保护罩他的声音听起来更低沉。

“没事,但我出不来。这东西怎么打开?”

“座位底下有拉杆能往外拉,左右都有,你找找看。就在安全带那个位置的下方。”

根据指令,我伸手探去,确实摸到了被设计成拉环形状的把手,用力往外一扯——

在嘟嘟的警示音后,保护罩先自行转动了,把我从血液倒流的苦海中解救了出来。待位置不再偏正后,它从中间打开了,轴对称的两瓣向外收拢在座位下,形成蛋壳似的底。柯林帮我推开了气囊,我终于又能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我以为我要死了。”爬出来的我惊魂未定地说道。

“好巧啊我也是。”柯林也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外套脱了,裤子被刮开了一条缝,衬衫袖子卷起,几根乱发从松了的低马尾里掉出来,随风飘动。他带着我往公路的方向走去,语气凝重,“刚才我先确认了后备箱的情况,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先听好消息。”

“你的箱子、伞和我的兽牙王冠没事。”

“居然。”我瞪大了眼睛,“我以为肯定会被撞坏。”

“王冠被放在定做的特制盒子里,防水防火耐高压抗震,普通车祸造成的钢铁变形碾坏不了。”

“不,我只是意外我的行李箱还存活了。”

“毕竟是天才拓也帮你做的东西。你这么不相信他,他会伤心的。”

“会生气,伤心倒不会。一杯抹茶就搞定了。所以坏消息是?”

“鼠王的魔笛被偷了。”

“……”我沉默了。“你觉得可能是谁干的?”

“同行竞争,或者反悔了的拍卖方。”

“有没有可能后者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赚拍卖的那部分钱?”

“那他们应该在荷兰就动手了。不过也有可能是为了混淆视听。”

“你有觉得被跟踪了吗?”

“不清楚。”柯林蹙眉,“这几天我行事很低调。从阿姆斯特丹出来也就雇了个意大利司机,在路上睡饱后我就辞退了他。德国境内都是我自己开的车。”

“你被出卖的可能性?”

“很低,但不是零。需要调查。”

“不管怎么说,偷走,不,抢走魔笛的人应该知道它的能力。”我隐隐不安起来,“用来做坏事的话后果太严重了。诱拐儿童,控制信徒,只是最最基础。”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的梦,胸中涌起一股窒息的悲伤,海潮拍岸似的一阵阵击打着我。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柯林,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去机场,我帮你叫了车,司机应该快到了。我留在欧洲继续调查。”

“不行。”我坚决反对,“你和我一起回美国。”

“为什么?”但转瞬柯林就明白了,“你刚才做梦了吗?”

我点了点头。

“再来一遍,你的预知梦准确率是多少?”

“百分百。”我苦涩地答道。

“小绵羊你这可是现代巫女啊。东方西比尔。”

“那还是放我睡大觉和回归尘土吧。我可不爱阿波罗。”

“放弃吧。理性的太阳神和我们无缘。我们都是追寻狄俄尼索斯的人。那可恨的被诅咒的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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