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的父亲有那样的兄长仍是幸福的。哪怕无法伸手触碰到月亮，仍能夜晚沐浴在光辉中。”折也从我的手中收回剑，继续描摹那个我只通过照片见过的形象，“一心叔叔是个很神奇的人。虽然我也只见过他两三回，但是有一种人，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仅有一面之缘，也会在他者的记忆里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一心叔叔就有那样的天赋。看似不修边幅和放荡不羁，却透露出稳重和值得信任的气场来，仿佛无论做出多么胡闹的事情，那个人都一定想好了最善的解决方法。所以父亲有次开玩笑说，比起学佛的素质，叔叔在本性上更亲近魔。后者也当下回应了他，‘无情无欲的佛和通晓人性的魔哪一个更慈悲呢？’”
“那一如先生又说什么了吗？”
“没有，父亲只微笑沉默。反倒是母上大人指责对方大不敬。”
“可以想象。”我干笑两声。
“界先生接下去有什么安排吗？”
我摇头，“暂时没决定，可能要先等拓也起床再讨论一下。”
“这边距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您若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您到寺庙附近逛一逛。”
“没事，万一耽搁到了就太匆忙了。”
“您真的不用顾虑，”折也笑，“本身按往日的习惯我也要再慢跑三圈的……”
话音未落，道场外乌鸦一齐的鸣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那种诡异又沙哑的声音，我仍未习惯，听着怪怂人的同时，脊背已经本能地变得僵硬。“这里的乌鸦活跃得就和宠物一样呢。”
“不，这很反常。”神宫折也的神情却意外严肃起来，“平时它们都很安静，抢地盘打闹也不会如此。只有不速之客出现或者……”
少年猛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再多作解释，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就换鞋跑了出去。
虽然一头雾水，我也立刻跟着离开了道场，少年毫不犹豫地跑向了连接庭院的正大门，而那个远去的背影终是在瞧见地上的一团黑影后放缓了速度。
距离入口处不到两米的步道上，赫然扔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皮质拎包，外表上完全不见任何磨损老旧的迹象，似是才启用的全新状态。把手搭扣正下方的银色拉链处上面贴着一张用毛笔字绘的白色纸符，其图案我自然是无法辨认。
“这个是……”
“界先生，您能否先站在这里等我？”刚说完，不等我回答，匆忙间，少年又跑出了大门，像是在追逐着什么人，左右张望了下后，捕捉到了残影似的，径直朝着右手边加速远离。不到两分钟后，去时没有迷惘的有力脚步在回来时轻上也缓慢上了许多。神宫折也的失望溢于言表，但少年在看向我的瞬间，还是努力扬起了嘴角。这种隐忍的强颜欢笑，一瞬和他父亲的形象重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没赶上……”折也像是仍身处恍惚，呢喃道，“对方也不想见我们的样子。不，没什么，抱歉，吓到界先生了吧。”
“这里面装的是？”
“我也不知道。”折也摇头，“但是不出意外的话是钱。”
“钱？！”我瞠目结舌。眼前的包可足足有单人旅行袋一样大。
“上面的那张符应该也只有神宫家的人才能撕下来。”
我咽了下口水，一时头脑发热，“我可以试试吗？”
神宫折也也感到意外，睁大了眼睛，“当然，请。”
等真的伸手了，我却突然后怕，“这上面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动的术式之类的吧？”
“没有，没有那么高级。您不用担心。这就和刷门禁卡差不多的感觉，即便用交通卡去刷，机器也不会爆炸吧，是一样的。”
“爆炸的话也太可怕了。”对方口中的过激类比反而让我稍稍放心下来，然后用力撕扯纸符一角的结果就是，确实纹丝不动。
“是真的呢。”我感到很新奇，“神宫家的人就能取下来吗？”
“嗯。”说着折也点头做了示范，真的随手一捻，轻薄的纸条就被两指夹起了，在风中簌簌发响。然后他拉开拎包的拉链，如其所言，里面清一色全是扎起来的万元纸钞，里面究竟有多少捆，我脑内一时难以估算，总之满满当当。
“这些钱怎么会被放在这里？”
“是捐赠给寺庙的。”折也不假思索地说，像是早已知道答案。
“由谁？为什么要以现金的形式？”我不觉疑问，但是看到对方忍痛似的蹙起了眉，我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对话。
莫非，所谓大慈善家就是……
“一心先生吗？”
像是从未预料到我会揭晓谜底，神宫折也抬起头望着我，眼里满是惊愕，“原来您连这些都知道了……”转瞬，他又明白过来，说服了自己，“是拓也哥告诉您的吧……”少年讶异褪去后的脸庞上不全是了然，思虑的忧郁反倒更深了一寸，蜷缩在欲言又止的尾音里。
“不，”我正想解释，但某种意义上确实也是从拓也口中得知，于是补足反倒像可疑的狡辩，“……其实不完全是。”
“没关系的，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缘觉寺每年收到的匿名人士的捐款也逐笔登在账本上。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拜托界先生。”神宫折也重新把拉链拉上，起身看向我，“今早的事，无论是剑道的练习还是收到这笔钱，能否都不要告诉拓也哥？”
“……”
我正想问为什么，少年又低下头来，补上一句：
“求您了。”
“好的，我答应你。”
“谢谢您！”折也的声音里没有欢喜，只有守密的沉重。
“但是……”
听见转折，少年抬起头看我，我叹了口气。
“但是你的哥哥他没准自己会发现。”
神宫折也睁大了眼睛，然后少年纯真地笑了，“是的，我知道。到时候就连我们瞒着他的事情，也会一清二楚吧。”
“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神宫折也没有做声，只是面带微笑，尚有余温的眼神闪烁着。也许就连少年自己都未想好，该如何把内心复杂的情感表述成可以让他者理性上信服的语言吧。
“界先生，帮忙搭把手吧。”半晌，从折也口中蹦出的却是另一个请求，“要把钱袋拎到室内去，我们各拿一边。”
我点了点头，但不得不说，体力活实在不是自己的强项。才刚提起，我就预感今晚的手臂要废了。碍于协作的姿势，我只得目视前方，没有余裕再去观察折也的表情了。
然而，走出十来米后，就有一人从屋内跑出了，肩上披着素朴的深黄色毛毯。那颗无发的光滑脑袋，一秒就亮出了来者的身份。
“父亲……”神宫折也只从嘴里说出这一个词。
然后神宫一心轻轻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从后者的手中接过拎包的一半重量。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去上学吧，折也。”
“是……”少年应允后在原地踟蹰了几秒，然后他朝着我小幅度欠身后，就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跑去了。
确认对方走远，神宫一如便开始和我说话。
“一大早就让客人见笑了。”
“不……”
“那个孩子从心底的某处一直觉得他会和我走上完全一样的道路。”站在我身侧的男人现在不是住持，而是一位普通的父亲，“但是他没有明白的是，他有选择，也有拒绝的权力。他从最敬爱的兄长那里继承而来并小心翼翼呵护至今的东西本应是那些才对……不，许是前人没有做好榜样罢了。见波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我停下脚步。
“拎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是，还没有到屋子……”
“剩下的路由我一个人走就行。见波先生就先回到客厅吧，再过不久拓也就要起床了。”
我不免疑惑。现在连上午七点都没到，赖床惯了的小天才此刻应该还在梦乡中才对。
“刚才的乌鸦应该也已经把他吵醒了。”神宫一如微微点头，又兀自封闭了谈话，“还祝您今天玩得愉快。古都的春天已经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