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前的时光,栖川是在黑煤山下的医院里度过的。狭隘的病房,拥挤的空间,随处可见缺胳膊断腿的病人、永远如影随形的酒精味。前来挑战炎龙的人太多,医院里没有足够的病床,伤患就横七竖八地躺在走廊里。
对栖川来说,血是伤口,是疼痛,是杳无音讯的无可挽回。有时她会趁着没人注意,偷偷跑进无人的产房里,这间医院的产房就是她第一次睁眼时看见的世界。
产房里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这里本就是常常见血的地方。她的母亲已经去向不明,栖川只知道她还活着,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去了什么地方生活。
她不喜欢这里,却找不到供她栖身的地方。走廊里睡着的人有很多,混在人群里谁都找不到她。虽也有人认出她是这里的常客,可没人会跟无家可归的小孩计较。
栖川在别人的伤口和鲜血里活到人生中的第十年,某天在走廊里睡觉时,她听见护士喊人让开的声音。栖川迷迷糊糊地蜷起身子,抬担架的人带来一股腥风。她睁开眼睛,被抬着经过她面前的是个遍体鳞伤的女人,那个女人的手垂在担架外,手臂上的血顺着手指滴在栖川面前。
那一粒血珠砸在地上,像天边第一颗亮起的星子。栖川突然觉得一阵胸闷,身子也开始摇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栖川才发现,好像真的有人在身边推自己。
她捏了拳头,缓缓抬起头来。她还在晚月的办公室里,推她的人就是刚才视频里那个被晚月打得在地上爬的女人。栖川回想几秒,语气虚浮地确认道:“你,你是天音?”
天音不答话,皱眉道:“你睡傻啦?都到午饭时间了。”
电脑已经自动熄屏,天音暂时没发现自己进门之前栖川在看的东西。栖川慌忙站起来,说:“那我们去吃饭吧。”
晚月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就算上班也只做两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睡觉。天音见怪不怪,只当是她又熬夜打游戏,灵光一现道:“你脸色好差,肯定是梦到歪卡池了。”
面对九重阙的仙君,栖川有点底气不足,想起晚月和她互换身份之前给她加油鼓劲的话,只好照着晚月给的攻略硬着头皮跟着天音走。天音在九重阙的资历比晚月深,她飞升的时候晚月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不过,看过那两个视频后,栖川倒是对晚月生出了些不同以往的看法。晚月暴躁易怒的一面她是早就见识过的,只是不知道就算对方是好友她也能下此狠手。
天音当时被揍得还剩一口气,现在居然还能活蹦乱跳的,是因为神仙痊愈的速度快,还是因为那个视频里的事发生在很早以前呢?栖川还在思索,天音陡然回头,见她在看自己,畏畏缩缩道:“别这么看着我,很吓人的。”
“我今天早上想起以前你和我,还有擎华,三个人唱歌的事。我觉得你们很烦,然后出手打了你们。”栖川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学着晚月的语气说,“那是多久以前了?”
“你和我们出去唱歌,然后打了我们?”天音稍一回想,摊手道,“这不经常发生的事儿嘛,你指的是哪次?”
栖川犹豫片刻,还是如实回答道:“你们用了摄像机,我用酒瓶和话筒锤你的脸,把桌子砸到擎华身上那次。”
天音努力在脑中搜寻一会儿,终于找出点眉目,说:“那次啊。那是在两三年前,从那以后你就再也不应擎华的约了。她就是没心没肺,你把她当三岁小孩看就好了。”
“哪有那么大年纪的三岁小孩,”栖川不满地嘟囔一句,“她那个年纪,我看是三千岁的小孩还差不多。”
“嗯,也不知擎华三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三千岁的时候我妈才刚出生呢。”天音摆手一笑,“不说这个。今天我们门派送的东西到了,你要不要挑几个拿去用?”
栖川此前不知道天音的底细,听她提到门派,才知道她曾是凡间修士。听说凡间的宗门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类天材地宝,更能解释她和擎华的伤为什么好得那么快了。
天问宫的员工食堂在顶层。世人皆知神仙不必饮食的传说,但吃东西时的快乐是无法代替的。在没什么乐事发生的九重阙,吃饭居然算是一项娱乐活动。
食堂里零零散散坐着些人,擎华坐在出餐口附近,一手拿着手机跟人说话,一手抓着个酱猪肘。桌子上堆着许多快递纸箱,想必就是天音方才提到的门派送来的东西。
栖川跟着天音走过去,两人在擎华面前坐下。擎华啃得满嘴是油,对跟她通话的人道:“天音回来了,你跟她说。”
擎华说着,伸手把手机往天音这边递过来,天音确认手机屏幕一眼,认出跟擎华说话的是自己待过的门派里的后辈,立刻向擎华问罪:“你怎么又替我接电话?”
“你不在,我和帘明也是朋友,接一下又不会死。”擎华撇撇嘴,见栖川肯赏脸,高兴地把装着肘子的盘子推到她面前,“晚月,我还以为你因为昨天的事情生我的气。”
晚月跟栖川强调过,千万不要给擎华好脸色,不然她就会蹬鼻子上脸。栖川尽量不跟她对上视线,无视擎华的主动示好,平淡道:“你的直觉是对的,我确实在生你的气。”
“您就是晚月前辈吗?”电话里那个人类修士看见栖川便很高兴,急切地问,“擎华前辈刚才跟我说您昨日对阵魔族大军的事情,前辈一直追着那个新魔尊打?”
这人显然是太懂找话题,栖川根本不想回应昨天的事情,只得强颜欢笑尴尬地说:“是这样没错。”
帘明浑然不觉,追问道:“那个栖川厉不厉害?”
“这个……”要是说很强,那不就是自吹自擂,要是被旁人知道了定要被说脸皮厚,可要是说不厉害,又容易让人看扁临煞渊,栖川沉吟一阵,含混道,“就那样吧。”
天音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擎华醉心酱猪肘,唯有帘明兴致高涨,继续说:“最后是前辈赢了还是她赢了?”
栖川仍是踟蹰:“这……”
见她这个反应,帘明脸色微变,像是又生气又恐慌,拿起手边的报纸道:“前辈,这篇报道上说的是真的吗?”
她拿报纸的手有些颤抖,仿佛极其不敢置信。那竟是最新的魔族小报,上面刊载的正是新任魔尊初战告捷,暴打九重阙晚月,顺便缴获穷鬼晚月会员卡一张的消息。
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面对这样的诽谤,栖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这记者肯定是脑子有病,这是哪家报社,有本事乱报一通没本事把撰稿人名字登出来?”
食堂里的人皆循声看来,天音慌忙把栖川拉回座位上,擎华赶紧吹牛打气:“就是,也不看看我们晚月是什么人,那些乱七八糟的无名小卒,绝对不是晚月的对手!”
天音接上擎华的话,拍着胸脯说:“那可不,我夜观天象,晚月有八成概率是当今世上最强的人。你想想,她从前还没成神的时候,不是照样以一当百,灭了别人全家。”
栖川震惊道:“灭全家?”
“夸张,夸张了一点点。”天音也觉得说得有些过了,在给晚月挽回名声的同时努力把话圆回来,“应该说你最擅长以理服人,就连你仇家的祖坟也因你冒青烟。”
眼见话题不对,天音立即刹车:“擎华说要给你封神的时候我是拒绝的,本以为你除了挖坟快以外就没什么特长,跟你相处久了才发现你比擎华强多了。”
擎华和天音都为她说话,栖川本欲展颜,想起晚月的叮嘱,又及时冷下脸来,道:“你拿我和擎华比?”
天音识趣地改口:“瞧我这破嘴,擎华哪配跟你比。”
“我就在旁边,你们想说我坏话至少也要等我离席上厕所吧?”擎华心寒得差点拿不稳手上的酱猪肘,她整理心态,对电话那头的帘明说,“总之,晚月不可能输的。”
她抬眼看向栖川:“是不是?”
栖川只好点头,说:“是,小胜不值一提。”
话刚说完,擎华就用沾满酱油的手为她鼓掌。栖川在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报纸每天都会送到碧血阁,那篇报道实在匪夷所思,不知道晚月看到会怎么想。
要是晚月发起火来,说不定就要血洗那家报社。栖川决定趁早给晚月打一剂预防针,如果晚月没有看报纸的习惯或是还没来得及查阅,那一切就还来得及。
“这样看来,那个新任魔尊的实力不怎么样。”帘明笑了笑,在栖川眼里无非是嘲讽的意思,她又说,“那她现在在哪里?您没有把她和她的部下擒到九重阙扬威吗?”
栖川本来在措辞告诉晚月报纸的事情,被帘明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迎头痛击:“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帘明说:“那自然是除魔卫道。既然魔族敢挑衅九重阙,就要让魔族知道九重阙维护三界和平的铁腕手段。”
什么临煞渊主动挑衅,分明是擎华故意找事。天音和栖川同时看向擎华,擎华连肘子都顾不上吃,一个劲地做噤声动作,分明是向帘明隐瞒了昨日之事的真正起因。
“帘明,你这个思想很危险啊。”天音叹气道,“我们与魔族并不是非黑即白,不能因为晚月是九重阙的人,就无视她追着别人殴打带来的不良影响吧?会教坏小孩的。”
帘明不解道:“魔族不都是品味低下性情恶劣的吗?千年前三界之间尚未签署和平条约的时候,魔族可是对凡人大肆欺凌,若没有九重阙庇护,人类早就死光了。”
“那是以前。你瞧,条约签订后魔族都窝在临煞渊里,再也不会有人惨遭毒手。”天音示意栖川把堆在她那边的纸箱拿过来,“那些草菅人命的魔族早就认罪,现在都已经洗心革面了。现在是新时代,不必非要辨个优劣。”
栖川不发表言论,仅是听天音的将纸箱拿给她。帘明还要再说,天音就自顾自打开纸箱,直接跳过了帘明一力讨究的话题:“看看这回你给我送来了什么礼物?”
天音哼着小曲将箱盖打开,栖川低头看见里头的礼盒装饰,一下便认了出来:“这是临煞渊的特产炎龙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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